枯黄的青草将叶桢的绣花鞋浅浅地没过,踩踏其上,只能听见细微的声响。偶尔有微凉的秋风吹过,将叶桢的青丝吹乱,若是她没有在意。那么谢永暮便会伸手,将她额前的碎发别到耳后。
这个时候天色已经晚了下去,只能看见夕阳在远山余下的浅浅光芒。两人便踩着夕阳留下的道路归家。
叶桢饶有兴致地踩着脚下青石板的格子,一步一步地走,谢永暮见着她小孩子气的动作也只是笑笑,然后便陪着她一道。跟在两人身后的流火许是嫌两个主人走得太慢,便小心眼地跑到了前面去,一边祸害花草,一边在空余时间对着两人打响鼻催促。
谢永暮看着流火的样子,好笑地摇了摇头,对着叶桢低低的骂了一句:“这夯货……”
叶桢现在心情极好,也难得不正经地回了一句,“你不也是这样?”
话一说完,谢永暮便有些受伤地看着叶桢,苦着脸说道:“你怎么把我和流火那厮相比呢?”
“你呀,就欺负流火不会说话。”叶桢没好气地摇摇头,指着前面无聊打着响鼻的流火说道:“我们还是走快些吧,流火可等得不耐烦了……况且此时天色已晚,我们该回去了。”
谢永暮点点头,便牵着叶桢加快了脚步。在前面的流火或许是知晓了叶桢刚刚正在为它说话,讨好似地来到叶桢身边,用头拱了拱叶桢的腰。猝不及防下,叶桢差点被流火拱得摔了一交。好在谢永暮一直牵着她的手,才令她免于与大地亲密接触。
流火见着自己做错了事,便又跑到前面去了,不敢再回头看两人。
叶桢瞧着它通人性的样子,不由自主地笑了笑,便不在意刚刚流火的举动。她知晓那是流火喜欢自己才会这样做的,所以她倒对流火的喜爱更甚。
回到庭院的时候已经很晚了,苏蕙早已歇息,在门口只有打着瞌睡的苏祥点着一盏照亮台阶的灯等着两人回来。
谢永暮很是厚道地放他回去歇息,自己则是下了厨房,用左手为叶桢做了两道糕点。趁着这个时候,叶桢便从地窖中提了一壶美酒,再从厨房拿出了两个琉璃杯,浅浅地为自己和谢永暮分别倒上。
现在过了中秋已经很久了,故而现在的月色并不是圆月的美满,而是一轮小小的,如弯勾一般的精致婵娟,想来明日的天气不会太好。
因为在弯月的附近,皆是一片灰蒙蒙的景象,如同被人为披上了一块灰色的烟纱。有稀疏的繁星点缀在蓝黑色的夜幕上,如同天上的灯火。
清风阵阵,将叶桢头顶的桂花树叶吹得哗哗作响,叶桢突然感到有些寒冷。谢永暮出来的时候,正巧是一阵清风将叶桢的裙脚低低的掀起。
谢永暮才想起,自己和叶桢的斗篷还在流火的背上。此前在玄武湖游玩的时候,天气正巧是转了晴,便将斗篷解下放到了流火背上。想到这,谢永暮便吹了个口哨。流火便很快地跑到了谢永暮旁边,等谢永暮将它身上那两件斗篷拿下来之后,似乎又看到了桌子上那两碟令人食欲甚佳的糕点。朝着谢永暮打了个响鼻,问他自己可不可以吃。
谢永暮还没有回答,叶桢便被流火这般通人性的架势惊到了,没等谢永暮同意,便自行拿了两块糕点放在手心,给流火喂去。
流火或许是想着下午时候自己用头拱叶桢差点发生的事,便舔了舔叶桢的手心,随后才用那有些粗糙的舌头将叶桢手上的糕点卷了过去。最后,还是在谢永暮目光的警告下,打消了用舌头亲密接触叶桢脸颊的举动。
谢永暮见着流火的动作,无奈地摇了摇头。现在夜幕已黑,天气也冷了下来。所以谢永暮便拿着刚刚从流火身上拿下来的斗篷走到了叶桢面前,小心地为叶桢仔细系上。
叶桢看着流火有些垂头丧气地离开后,才低着头任由谢永暮的动作,等到他理了理自己身上的斗篷时,叶桢才轻声地感叹了一句,“谢……”说到这里,她似乎想了想什么,随后又道:“永暮,流火可真是一匹良驹……”随后,又想起他并没有如同自己一般穿上斗篷,便又补了一句,“你也穿上吧。”
谢永暮听到她夸赞流火,便朝着流火离去的方向笑了笑。随后又意识到了她对自己的称呼,眼前一亮。便为自己系上了那件白色云纹与叶桢同等花色的斗篷。至于叶桢,她现在还是不能放下包袱,去亲手为他系上。
不过谢永暮也不强求,在他心底,她肯叫自己永暮已经是很大的改善了。
公子……总归隔得太远。
见着他按着自己说的话将斗篷穿上之后,叶桢才又微笑起来,在石桌旁坐了下来,回头看了看背后才想起这里并不能看见被微风吹皱的湖水,这才浅浅地说了一句,“要是以后能常去,那就好了。”
“若是九儿想来……什么时候,都……”谢永暮正抬起了面前地酒,准备入喉。在听到叶桢的话,将手上的酒杯又放了下来,下意识地便想要回答。但随后却又想起早上梦生所言,将后半句话又咽进了喉中,最后才又说道:“九儿,三日后,我们去燕京好不好?”
“嗯?”叶桢眉眼一挑,想着……为什么突然又要去燕京。
好心情在这一瞬间便消耗殆尽,她便低头,伸手抬起桌上那杯美酒,一饮而尽后,才似是疑问地轻声说道:“我们不是才到江宁吗……现在,为什么又要回去。你不是……和我说好了……要在江宁住下去的吗?”
谢永暮神色一暗,看着神色有些哀伤的叶桢,竟是说不出半句话来。
九儿……我要,怎么与你解释?
想到这里,谢永暮有些挫败地将杯中的美酒饮尽。看了一眼没有说话的叶桢后,他便又为自己倒了一杯。
“没关系,既然公子想要回去,那小女子便随着公子一道便好。”叶桢苦涩地笑笑,随后便也浅浅地饮了半杯酒,才又像是安慰谢永暮也安慰自己一样的说道:“肯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吧……回去吧,没关系的。”
你……又要编造什么话,诓我随你一道回去呢?
她心底有些苦涩。
最可怕,明明决定了远离,但自己却依旧想要靠近。
最可怕,明明知晓是骗局,但自己还依旧义无反顾地跳进去。
一阵秋风吹过,叶桢突然觉得有些闷热,便伸手将脖子上的斗篷系带松了松,以便让秋风穿透自己的前襟,好似这样,便能够让心中的烦闷也随着秋风一起吹散一般。
谢永暮听到她对自己的称呼又换回了‘公子’,便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想起清晨与梦生的谈话,想起自己已经为了她放弃了太多……想起自己对着梦生说:本在最初的时候,我只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成也欣喜,败固从容。现在扔了,就当是失败吧。不是我的东西,留着终究是祸害。我不想九儿某天看到拿件东西,奇怪地问我……那是什么。我想……我不会再欺瞒她。所以,我在回江宁的途中,就扔了。
他心头一紧,我们之间,已经阻隔了太多……我不想,让这些事情,将我们好不容易拉近的距离再次分开……谢永暮抬头,看了一眼天边那轮不甚明亮的月之后,才又低头,双眸紧紧地盯着叶桢,有些不确定地问道:“九儿……若是……我欺骗了你……你会怎样?”
叶桢有些错愕的抬头,似是下意识地问:“难道……我不是你的妻子?”
“不。”谢永暮下意识地回答道,随后声音便又低了下去,轻声地补了一句,“九儿自然是我的妻子……”
他们确实已经私定了终生,虽然在那之后也已经断了关系。但是他现在还能够清楚地记得,在金水湖上,自己颤抖着对她说出那句“一别两宽,各自欢喜”的绝情话来。但是在这一刻,他却是丝毫不想承认。
“我说的……是其他的事。”
听到这里,叶桢便装作无所谓地别过头去,似是浅笑着说了一句,“那边无妨,公子……你待我这般好,我相信你,也是为了小女子好。”
“真的?”谢永暮有些惊喜地问道。
叶桢轻轻点点头。
然而,在心底却想着,怎么可能是真的……谢永暮自然是猜想不到叶桢真实的想法,在听到叶桢的话之后,便开始有些不安地开口,目光犹疑地说道:“九儿……我告诉你一件事……你,不要生气可好?”
“嗯。”她笑着点点头。
谢永暮低下头,将手中的美酒再次斟满,如鲸吞鱼一般,将整杯的美酒皆吞之入腹。随后,才站起了身子,在她耳边细语道:“九儿……我,谢永暮,是吴国的太子……而你,是我未过门的太子妃……也就是,未来的皇后。回燕京,是因为……我必须去救我的部下……我不能辜负他们对我的忠心……他们已经跟了我十年。就像流火,也跟了我十年一般。”
叶桢身形一颤,不可思议地望着谢永暮,目光中满是怀疑。
谢永暮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而你我,到江宁,便是为了私定终身,不再回到皇宫……不再回到,那座黄金打造的牢笼里面去。”
“九儿……你愿意,跟我去燕京……跟我回上京,做我唯一的妃吗?”
“九儿……我很抱歉,欺骗了你……可是,我还是希望,你能够伴我一同回去。”
略带苦涩的清泪顺着脸庞蜿蜒而下,谢永暮地声音已经渺不可闻,似乎已经远在了天边。
迷人的月色在这一瞬间也都沉寂了下来,四周的草丛中虫儿的鸣叫声响,在这一刻却又全部在她耳边放大。金桂从枝头飘落下来,落到了她面前的酒杯里,将美酒染上了桂花的清香。直教人认不清,这到底是米酒,还是桂花酒。
为什么,你总是能够击中我心底最为柔软地地方。明明已经准备好了,让你继续欺骗下去……但为什么……你要向我说出实话。谢永暮,你果真是做到了那句‘我想……我不会再欺瞒她’……你就这样向我坦白,你就不怕,‘清九’不答应吗?
谢永暮见着叶桢流泪,一下子慌了,一边手忙脚乱地为她擦拭着脸上的泪痕,一边又在她耳边说道:“只要九儿跟我回去……九儿说什么,我都答应……”
此刻,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谢永暮的声音却似是远在天边,但却依旧从耳边悠悠地传进了心间,化作一把能打开心门的锁,将她之前为自己上的锁链统统揭开。最后,化作了漫天的花瓣,萦绕在了她的心间,最后,悠然落下。
叶桢抬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一脸期待地望着自己的谢永暮,轻轻地点了点头。
就算……这样的决定,在死后会下地狱,但……我也甘之如饴。
父皇,我不相信当初那个英明神武的你,是被他所害……父皇,儿臣看得到他对儿臣的用心,相信父皇,您也看得到。
父皇,儿臣……儿臣定会保整个大楚天下不乱。反正……儿臣回去以后,也只能是和亲……父皇,儿臣不孝,儿臣……儿臣可能再也无法拒绝面前这个男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