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凉的秋风吹过,将叶桢雪青色的裙脚掀起,她无知无觉,耳边依旧回荡着谢永暮不久前的言语。
“若是最开始,我没将那东西交给九儿……我们也不至于走到现在这一步……若是以我的身份,向叶煜提出与九儿和亲……想来他是不会反对的……可是,没有如果。”
“本在最初的时候,我只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成也欣喜,败固从容。现在扔了,就当是失败吧。不是我的东西,留着终究是祸害。我不想九儿某天看到那件东西,奇怪地问我……那是什么。我想……我不会再欺瞒她。所以,我在回江宁的途中,就扔了。”
可是谢永暮,你真的……将它扔了么。
你真的……不会再欺瞒于我了么?
你说‘若’是失意者的自欺欺人……可是,你我,又何尝不是这样。
遥远的声音从前院传来,叶桢牵着裙脚,回到了石桌旁边,看着那株甚是粗壮的芭蕉树发呆。
再凉的微风,都未曾让她动弹分毫。
她已经忘了……梦生与谢永暮的谈话,并未曾结束。
“太子爷……您可真有要美人不要江山的架势……不知您怎么处理您的部下,您可要知道……他们可是跟了您十年。”
“……”谢永暮没有回答,也不知道他现在在想些什么。
梦生的便又开始诘问,“你想想弄月,你想想聂荣……你想想刘金俭……他们为了您可都把脑袋别到了裤腰带上……我的太子爷,您要携美归隐田园我没有意见,可是……你的归隐背后,堆砌的可都是太子一脉的尸骨!”
“叶煜是仁厚不错,可是在面对亲生姐姐被敌国太子带走……你觉得他还能仁慈下去,放过跟着你的那些人?江宁谢家被收押入狱,暗卫内刘金俭一家也被打入天牢。就连在鸿胪寺代表吴国颜面的聂荣都被一直监视着……你的心,当真有这么狠?”
“你这一逃,你是轻松了,自以为天下大事都与你无关了,可是……你是吴国的储君,你在楚国消失……你觉得你那父皇,会不会兵发雁关?会不会……为了这件事,破坏两国百年来的和平……”
梦生顿了顿,又接着说道:“我知道你在楚国隐忍这么久便是为了兵不血刃地解决楚国,一统大业……你已经为了这个目的努力了五年……难道,你就为了一个视你为仇人的女人……放弃这一切吗?别忘了,你的母后,还在上京城,等着你回去即位!”
谢永暮身形一颤,随后便将目光移到头顶的丹桂上,没有说话,似乎在思考着些什么……金白的桂花随着微风落下,洋洋洒洒地落了一地。一旁鱼缸内的锦鲤也没有再到水面摆尾,而是沉入了水中,只余下水面的浅浅波纹。不知是鱼的摆尾,还是风的吹佛。
许是没有等到谢永暮的回答,在一旁的道天歌有些着急,便又开口说道:“谢永暮,你到底……是怎么想的,若是铁了心要与叶桢在这里隐居,那我和师妹便马上离开,再也不来烦你。若你跟我们会燕京……那你的部下还有救。我和师妹凭着天门的人受损,也可以帮着你抵御一二,送你回上京城即位。”
谢永暮长长地喟叹了一声,将石桌上之前倒下的美酒抬起,在口中浅浅地饮了,终是下了决心,“罢了,我随你们回去……”
梦生说的没错,他的命不是他自己一个人的。他身上背负了太多,不适合在这样的时日里隐居。为了他抛弃吴国的荣华富贵,来到楚国陪他做杀头之事的忠诚部下,为他得到太子之位努力大半辈子,深宫中步步为营的母后,以及他苦心孤诣在布下的楚国大网……这一切的一切,都将他压得喘不过气来。就算他不要那天下,但他也不能辜负跟在自己身边多年那些旧部的心意,不能辜负远在深宫,盼着他回国即位的母后,不能辜负……这五年来每日每夜的小心谨慎的生活……他的身上,担负了太多人的期望。
可是……九儿……跟在自己身边,一直被自己欺骗着的九儿。
她可是金枝玉叶,却因为自己一席话,便抛弃了自己的国家……这样的她,自己不能不恋……自己也不能辜负。
“我带着九儿一起走……就算,付出再大的代价,我也在所不惜。”
“哼……”梦生轻哼了一声,“带着她,你出得了楚国?”
“难道……母后和弄月他们不可以辜负……”谢永暮厉声道:“九儿就可以辜负了吗!”
东西落地的声响响起,伴随着水滴砸到青石板上的细微声音。梦生一愣,目光下意识地便移到谢永暮的手上。
一抹刺眼的红将他白净的手掌点染,一股红色的细流顺着手指划下,在地面开出一朵朵血腥的曼珠沙华。
“九儿会成为吴国的皇后。”
说完,谢永暮便坐下了,不再言语。也不在乎自己手上鲜血直流,又为自己倒了一杯美酒,混着自己的血液,缓缓饮入喉中。
“走吧,三日后再来,我会带着她跟你回吴国。”
他嘶哑着嗓子,继续说道:“回去……做太子。让九儿,去到另一座牢笼……”
梦生和道天歌对视一眼,便互相点点头。
“谢永暮,那……我们三日后,再来寻你。”
谢永暮摆摆手,示意他们快走。
一阵微风吹过,那一抹红色的人影便离开了庭院。道天歌神色复杂地看着谢永暮,最后摇摇头,问了一句,“值得吗?”
值得!
他在心底回答。
在云水村的时候,自己曾经对着弄月说,“回去吧,隔段时日,我会回到燕京的。”
可是过了一个多月,自己却是一路躲着弄月他们,一路来见过的联络暗号都不予回应。更是为了躲过他们,生生地向苏子意编造出一个因门户之见,被棒打鸳鸯的苦情故事。
真下作啊。
是什么时候,一向敢作敢当的自己,竟然是做出了这样的事。
是什么时候,自己的心,全部都系在了她的身上了呢……谢永暮,你是吴国的太子,不是楚国的谢定安。你可以喜欢楚国的公主,但是你不能辜负那忠心耿耿的将士,也不能辜负至今还在深宫每日为你念经诵佛的母后。
你是谢永暮,不是谢定安。
你……不可以抛下他们不管。
你……也不可以辜负对你情深意重的叶桢……鱼与熊掌终究……不可兼得……微凉的风吹过,将他袖衫的下摆吹起了一个低低的弧度,他目光望着面前的屋子,似是想要越过屋子,到达在后院看书的叶桢,去告诉她所有地真相,再问问她,你愿意,跟我走吗?
可是他不敢问,他怕话出口了,她便再也不是他的九儿……就算她曾经在自己和楚国之间,选择了回护自己,但是……他不确定,在她知道了所有之后,还能够选择回护自己,而不是……拿剑,刺向自己。
清浅的脚步声响起,谢永暮在心底叹了一声,便又浅笑着起身,随意从衣衫上撕下了一块步,草草地为自己包扎了一下,负在背后,便迎了上去。
见着叶桢看了自己一眼后便皱着眉头注意到了自己躲在背后的手掌,谢永暮有些尴尬地笑笑,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地衣衫,不出意料地看见了自己衣衫右边下摆被撕碎的痕迹,以及之前点染上的几点梅红。
叶桢见着他手上被鲜血染红了的绸布,低不可查地叹了一口气,想着自己刚刚为什么听到他说不愿在期满自己后,便心绪不宁,没有继续听下去,否则也不会不知道他的手上为什么被杯盏划破了。
见着叶桢有些生气的目光,他便像一个做错事情的小孩子一样,将躲在背后的手小心地伸到叶桢面前,手忙脚乱地解释着,“九儿……我,刚才饮酒之时,不慎将杯盏打碎,捡起十又不慎划破了手掌……九儿,不必担心……抱歉。”
“罢了……”叶桢回答道,随后便伸手将谢永暮手上的绸布掀开,不出意料地看见了他手上那几道明显不是被碎片‘划破’的伤痕,摇摇头,便拉着谢永暮进了屋。
从楼上拿出干净的布和剪刀,再从一楼偏房中拿出金疮药,小心地为谢永暮涂上。她自然是不会笨得说出他伤口的疑问,而是避开了这个问题,小心地为他上药。
就算……这是她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情。
等她终于做完了之后,抬头才看到谢永暮额头上竟然是布满了黄豆大小的汗珠。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好心办了坏事……不免得在心底自嘲了一番,随后才有些忐忑地问:“谢公子……是不是,很疼?”
谢永暮笑着摇摇头,“九儿为我上药,怎么可能会疼呢?”
“我……公子,对不起。”
谢永暮随手将额上细密地汗珠抹去,然后才笑着说道:“该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怪我不慎,让九儿为我担心了,让九儿为我包扎伤口了……”
顿了顿,他又挂着一脸纨绔公子似的笑,举起自己受伤的右手,朝着叶桢说道:“不知九儿,肯不肯让我这只伤残的手,为你描眉呢?”
一缕嫣红悄然浮上她的脸颊,过了许久之后,他才看到,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九儿,我……是不会放弃你的。
你,注定只能是我谢永暮的太子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