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清晨,叶桢难得起得很晚。
醒来时已经是巳时了,秋日的阳光透过二楼的轩窗,斜斜地照射在窗前的书案上,将案上的徽宣点染上了一层暖色。伴随风飘进来的是几片桂花细小的花瓣和苍翠的绿叶,有淡淡的清香味道。
起身后,她才发现书案上的臂搁旁留下了一张便书。
“看见九儿睡得很香,就没有唤醒你。”
她的心有些欣喜,随后却又暗了下去。
轻轻地推开轩窗,桂花的香气顿时又盈入口鼻。一缕清风吹过,雪白的徽宣上又铺上了几片金白的花瓣。想来书案上的花瓣就是他在写便书的时候,推开窗户被风吹进来的吧。
极目远眺,整个玄武湖映入眼底,粼粼波光折射出摄人的光彩。桥堤的拂柳伴随着清风舞动,令人丝毫不绝已到深秋。只在细微处,能察觉一二,似是某个画家大笔泼墨的一副盛夏山水图。
“少夫人,你醒了。”
叶桢朝下看去。原来是苏氏夫妇。
昨天便知晓了那两个年夫妇都是苏家被赐姓的下人,一个叫苏祥,一个叫苏蕙。现在叫叶桢的便是其中的女人苏蕙。
叶桢点点头,没有说话。
苏蕙站在槐花树底,见着叶桢没有说话,于是笑了笑,又说道:“公子去了城里,大概午时才会回来,少夫人您先洗漱,老妇去为您准备饭食。”说着也没有在意叶桢的反应,就转身去了另一边他们住的小屋。
叶桢见着她的样子,也只好是叹了一口气,坦然地回到床边,快速地为自己穿起了衣衫。
打开衣柜后,毫不意外地发现了里面已经是叠好了女式的衣衫,随意拿起最上的那件,熟练地为自己穿了起来,片刻后,她已将那件白绿间色的对襟襦裙整齐地穿在身上,随后又为自己斜斜地用木赞挽了个简单地发髻。最后,扶着木梯的扶手,走了下去。
苏祥见着叶桢下来了,便将手中的活停下,立到一边,神色有些拘谨地向叶桢问好。叶桢微微点头,随口便回了句,“早。”
吃过早饭后,叶桢便坐到了槐树下的石桌旁,抱起一卷书读了起来。
她不是没有想过在谢永暮回来前离去,但是她现在无法确定自己的周围有没有监视的探子。也不能确定自己身边着两个“原苏家下人”是不是谢永暮的人。所以她也就没有做这些无用功的尝试,而是抱了卷书研读。
为或许存在的探子营造一种假象,自己则是暗中观察。
虽然她身上的功夫不高,但是一些普通的轻功还是存在的,否则当初跳崖的时候也不会大难不死了。不过此刻,她却只想说一句,谁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对她来说,应该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祸”才对。
在心底叹息了一声,而面上的表情却越发的云淡风轻,只是,小心翼翼地暗自注意着周围的环境。
苏府。
谢永暮坐在一架青色的马车上,掀开车厢的窗帘,目光随着两边不断后退的景色游弋。他不知道今天自己为什么要离开紫金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到江宁后未曾与自己的部下联络半分。而三年前向自己投诚谢家死活,他也不再怎么关心了。
他是吴国太子,心狠手辣这样的做法,并不少见。
他现在要去的,是苏家在江宁城的府邸。
苏家的根基并不在江宁,但是对江宁的渗漏力却不必江、宁两家差。毕竟江家和宁家都是士大夫的家族,与江宁城三教九流的交流并没有经商为主的苏家深。
他来苏家,要见的,还是苏子易。
苏家的宅子在乌衣巷的不远处,过了媚香楼之后,再驾车前行半盏茶便到了。苏府与一般的高门大院不同,占地并不宽广。且建筑物也并不高大,只是分布得极为合适,假山青木、亭台回廊、怪石青竹……丝毫没有一般商人宅院的富贵之气。偶尔见着某根简单的木凳,细看之下,却是极为珍贵的黄花梨铸就。这样不外露的财富,才显露出了非一般的清贵之气。与紫金山的庭院如出一辙,细节,显露底蕴。
谢永暮到苏家的时候苏子易已经沏好了香茶,在接待贵客的厅房等待了。
见着谢永暮来了,他并没有先与他寒暄什么,而是开门见山地直接相寻:“不知谢兄这么急寻在下,有什么要紧事。”
谢永暮抬起手边的香茶,微微的呷了一口后,才斟酌着开口,“苏公子,在下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公子,可否答应。”
“谢公子直说便是。”苏子易不可置否地说出这样一句话,“只要是苏某力所能及之事,想来并不会辜负谢公子的期望。”
谢永暮在心底有些讥讽,听到自己有事相求,连称呼都变了,不愧是商人。想到自己都有些麻烦的事,苏家怎么可能做好。但是却不妨碍他对苏子易在其他事情上的请求。
“苏兄,事情也不难。只需助在下与九儿掩藏形迹罢了,报酬……是整个谢家地下货物暗线。”他淡然地说道,并没有在意整个占据了谢家二分之一财富的货物暗线将要交给苏子易这件事,“若是苏兄肯帮忙,在下和九儿,会一直感谢你。”
当然,谢永暮所说的谢家地下货物暗线并不是一条普通的线路。
谢家明面上的生意是纺织,但真正带来利润的,却是地下走私。将来自遥远大洋彼岸的东西转手,赚取高额利润。这才是谢家能够在短短几年,迅速崛起的原因。这条线路,已经被各个家族垂涎已久,连着苏家也不例外。
毕竟苏家可得的货源远远大于谢家,若是这个地下走私通道被苏家获取,那么它们攫取的利润可能是谢家的两倍,乃至十倍。
书生模样的苏子易便有些怦然心动,因为……自家父亲交代自己的,便是这件事,否则他也不会那么大方的,将紫金山脚那处庭院转让给谢永暮了。不过他此时倒是有些奇怪了,他无意识地抬起了手边的香茶,想着前段时日衙门对谢家的通缉,简单地开始权衡这件事的利弊。毕竟他是商人,并不是善人。就算是他这般不称职的商人也是会简单地权衡一下得失,再决定到底要不要帮助谢永暮。
当然,他并不知晓谢永暮的真实身份。毕竟……那在整个大楚,知晓的人,也只有朝堂上那几位老臣罢了。不过,却是隐隐知晓,谢家的事,并没有那么简单。
所以,他犹豫。
最后,苏子易还是笑了笑,他无法拒绝这个送上门的财富,问道:“你怎么保证……谢家输送货物的暗线依旧留存?而且,谢公子在谢家的地位……恕在下说话难听,你真的知晓维系整个谢家的送货暗线吗?”
谢永暮来之前便知道他肯定不会拒绝自己,也一定会问这个问题,也没有意外,也只是笑了笑,颇为自信地说道:“知不知道,苏兄验证一番便可。”说着,便欺身上前,在苏子易的耳边低低地说了两句话。
苏子易的表情在瞬间变得极为有趣。
他喟叹了一声,随后招手,唤了一个仆从,向他吩咐了几句。
谢永暮见着他的做法,也没有在意。只是浅浅地饮茶,对着苏子易说了一句,“半个时辰后,自见分晓。”
苏子易点点头,便没有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过了一会,才又开口问道:“不知谢兄……可否说说你和清九姑娘的故事。”
谢永暮喝茶的手一顿,心底,忽然疑窦丛生。但表情却转换得极快,将茶杯向苏子易抬了抬,思绪一转,便说道:“不知苏公子,可知晓秦家?”
苏子易心下一惊,面色犹豫地问道:“可是那位秦大元帅?”
谢永暮点点头,声音有些低沉,“苏公子你也知道,九儿此前一直自称‘秦酒’,便是因为九儿是秦家的嫡女,排行第九。所以自称秦酒。当时她因为和家门闹别扭,故而女扮男装出门……”
苏子易听到这里,尴尬地摸摸鼻子,想着自己当初竟然是对两人冷嘲热讽,将两人比作那恶心地兔儿爷。
谢永暮没有在意苏子易的动作,而是顿了顿,他又说道:“苏公子,你也知道秦家是怎样的家族,而我谢家又是怎样的家族……九儿根本不可能下嫁于我。当初你在燕京见到我,便是因为我上门向秦家求亲。结果你也知晓……以我的身份……根本配不上九儿。”
“所以呢?”
谢永暮狠狠地抿了一口手中的香茶,狠狠地说道:“结果你也看见了,我与九儿私奔……谢家便……”说到后面,却是没有继续下去,只是化作了浅淡地叹气声,又无精打采地将头垂了下去,再也不肯说半句话。
“原来如此。”
“我……只是不甘。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高门小姐不也看上我这个臭商贾……”谢永暮站了起来,近乎呓语地说了一声,“就因为这样,秦家便设计陷害了我的家族……我……我……我不服!”
“开国功臣就那么了不起?”
“秦家……哈哈秦家……九儿还是选择了跟我走……”
“商家,还是勿与官家为伍……”
“看我谢家苦心多年,自以为处理好了与那些个大官们的关系……到头来,还是落得个惨淡下场……”
苏子易见着他有些癫狂地样子,心底突然浮起了淡淡的悲哀。
很自然地就在心底勾勒出了一个,将家嫡女女扮男装离家出走,与商贾公子相爱,私定终身后商贾公子上门求亲却被嘲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然而将家贵女却与之真心相爱,不惜为他从家门逃出,与他私奔。未曾想将家却睚眦必报地将男人的家族打落尘埃,以逼迫自己的后人回家。
很熟套,却也很可信的故事。
因为在这片土地,因为门第不同,无法在一起的苦命鸳鸯实在太多……况且谢永暮所说的一切都能与苏子易所见到的一切对上号,所以苏子易并没有怀疑谢永暮的说法,而是在心底对他们有些同情。同时暗自决定了,就算谢永暮所说的谢家货道并不真实,也要帮助这一对苦命鸳鸯。
所以在听到下人来报谢永暮所说的秘密线路并没有问题后,很是满意地点了点头,口头协定了之后,便亲自将谢永暮送了出去。
就在他准备回府的时候,却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在他身边听了下来。
“大少爷,家主来信了。”
苏子易疑惑地接过下人递上来的信,有些随意地翻开。
六个写得有些混乱的大字映入眼帘。
“谢家之事,速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