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清晨总是亮得很晚,天色一如既往地灰蒙蒙,似是被人用浓墨涂过又稀释了一番。远远的,能看到远方的黛色隐藏在低低的云层下,看不真切。
微凉的秋风吹过,能听到窗外合欢树叶沙沙作响的声音。这个时候叶桢通常已经醒了,这段时间她睡得很浅,哪怕是细微的风吹草动都有可能将她的睡梦吵醒。
她起身,将散落的青丝轻轻地勾到耳后,随后俯下身子,穿上一双锈着青花的绣花鞋。正欲起身的时候却不知想到了什么,又坐了下去,将青花绣鞋脱下,穿起了一边没有任何纹饰的棕麻鞋。
叹息自心底响起。
这是她在云水村醒来后的第五天,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时日了。这几天她谨小慎微,未曾踏出小院半步,连出房的次数都极少。
行为举止,懵懂似孩童。
走到衣柜前,叶桢的手微微一顿,随后放弃了自己喜爱的雪青色,而是选择了一件用银色蚕丝暗锈云纹的白衣,套在了自己身上。
这是他的……衣衫有些大,下摆垂到了地上,让她的身子越发地显得娇小。
但是她却没有换下去的打算,看着衣柜内里被摆放地整整齐齐的衣衫,略微一思索,便从衣柜里拿出了一根天蓝色的缎带,将曳地的下摆向上提了提,用缎带在自己腰上随意绕了两圈,系了个长长的流苏结。
既然已经记起全部,她便不能继续呆在这里,她是大楚的公主,自然是隐隐察觉出,如今的朝堂,究竟是存在了什么隐患。也知晓了,自己在患了离魂症的时日里,究竟是做出了怎样荒唐的事。
失忆时候选择的回护,终究还是失忆时的决定。那个时候尽管她知晓了自己的身份,但是在她看来,那又如何,如何比得上自己心心念念的人。
而现在……兜兜转转,终于是想起了往事。
终于是明白了……她,终究是不敌锦绣江山的吧。
但愿,这一切,还能够补救……但愿,父皇的死,另有隐情。
一阵极有节奏感的敲门声响起,并不突兀。
叶桢叹了一口气,随后脸上挂上愉悦的笑脸,转身,便去开门。
还是那张极为熟悉却又陌生的脸。
她在云水村已经呆了五日,除却了最初醒来的那一天看到了弄月之外,并没有再见过别人,只有谢永暮。
看着外面的人。她微微一笑,“谢公子,早。”
“九儿早。”
谢永暮也答着道。
随后便抬步进了屋子,将手上的食盒放到了一边的桌子上面。从内里拿出了他天不亮便采集的山泉水而熬成的青菜粥,以及一碟码得整整齐齐,浇上酱料的黄瓜条,让人看起来颇有食欲。最后则是一碗泛着药香的汤药。
叶桢乖巧地坐到桌子旁边,将食盒里面的筷子拿出来,放了一双到谢永暮面前的粥碗旁。
谢永暮微微一笑,便坐在了她的对面,拿起筷子,为叶桢夹了一块被酱料涂满的黄瓜块。“轻声问道:“九儿,中午你想吃什么?”
叶桢摇摇头,没有接过谢永暮的好意,而是带着一脸的期许,望着窗外的景色,有些心驰神往地说道:“谢公子,你说小女子是您的娘子,可是现在并没有人可以证明……所以,我想出去走走。或许多看看,便能记起什么了。这样,谢公子您也不必为了我跑到书房歇息。”
谢永暮微微沉默了半晌,随后点头说好。
叶桢的话挑不出半点毛病。既然他告诉她,她是自己的娘子。那么自己这个名义上的相公,至少是要对自己娘子的事情,表示支持。何况……她也是为了自己着想。
“九儿……你想去哪儿?”他问。
叶桢歪着头,似是有些奇怪地看着他,耳后的青丝散落了些许,目光纯良,犹如以前村头那只大白猫,“我又不认识路,你去哪,我就跟你去哪儿……”
你去哪,我就跟你去哪……声音很轻很浅,但是其中的内涵却是很重很深。
九儿……你,终于肯相信我了吗?
他突然间想起,中秋节那天,自己承诺过,等事情结束之后,便带她回江宁城,看紫金山,看采石矶,看挹江门和幕府山……还想起……她明明是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却依旧在楚国和自己之间,选择了回护自己。
他沉默了半晌……随后抬起头来,脸上已经是挂满温和的笑意,“去江宁吧,以前九儿总说,要去江宁城看看的。”
“有吗?”她睁着眼睛,明眸温婉,犹如夜空中最亮的星。
可是……我已经不想再想起来了……玄武湖、挹江门、幕府山……还有,紫金山。我都不想再去了。
谢永暮笑笑,没有回答,而是转过了话头,“食不言,寝不语。这可是九儿告诉我的。”
叶桢的头低了低,将氤氲着热气的菜粥送入口中。转过身去,不再看谢永暮,“现在,那些事都要你告诉我了……”
他没有注意到,她的眼角泛红,一粒泪珠,滴入了粥碗中,与散发着热气的菜粥混作了一体。叶桢也没有注意到,只是继续搅动手里的勺子,送了一口入唇。
好苦……“你……也做了吗?”
“是。”
“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九儿,醒来后,你便是我的太子妃。”
最可笑,仍处同一屋檐。
最可笑,仍可相敬如宾。
她强行压下心中的抑郁,将眼中的泪生生地逼了回去。这才将粥一饮而尽,返身拿过药碗。
紧闭着眼,如同赌气一般,将汤药喝下去。
随后她将药碗轻轻地放下,微微地皱了皱眉。叹道:“谢公子,你说我是你娘子,可是每次都让我喝这么苦的药……”
真苦。
因为是你,所以我甘愿相信……这里面,没有毒。
谢永暮摇了摇头,宠溺地从广袖中拿出了用油纸包的蜜饯,递给了叶桢,淡淡地说了一句,“良药苦口。”
叶桢斜眉,伸手便接过了谢永暮递来的蜜饯,扒拉开上面的黄纸,随意捻了一个入口。
你可知,再甜的蜜饯,都花不了我心中的苦涩。
脸上却是绽开了一个明媚的笑容,“谢公子对小女子真好。”
谢永暮又笑了笑,伸手将叶桢刚才掉落的青丝捋到了她的耳后,这才煞有其事地回答道:“你是我娘子,不对你好,对谁好?”
接触到熟悉的气息,她下意识地想要靠近,却发现面前这个人,已经不再是以往的那一个人了。于是她生生地忍住不舍,闭上了双眼,身子颤动,装作了一幅弱小可欺的样子。
信誓旦旦,几乎让叶桢在心念一转间,便认同了自己现在的身份。
然而她终究不是普通人,她自小被老皇帝叶鸿教导,身边也常常跟着学识渊博的大学士耳提面命。在微微愣了一下之后,便已经将平日里从不曾展现出来的一面,展现在了他的面前。
柔软可欺。
她察觉到他的手似乎有些颤抖,半开双眼。便看到一双漆黑如墨的眸子,正看着自己。一双眼,似乎是承载了满天的星辰,和无尽的夜。
“谢公子。”
她低低地唤了一声。
长长的睫毛不安地颤动着,好似某种受到惊吓的小动物。
谢永暮微微一愣,他还是第一次看到叶桢这样弱小的时候。平日里,就算她在自己面前表现得弱势,但也只是处于女性传统的结构。她自身,其实一直都是带着一股傲气的。
“九儿想什么时候走。”
“明日吧……”
“好……”他顿了顿,“会不会太急了一些?”
叶桢摇摇头,“我只是想快些证明,你……真的是我的……夫君?”
最后那两个字的声音很轻,但是谢永暮还是听到了。他嘴角微微一勾,便想将面前惹人怜爱的叶桢拥入怀中。
却又想到她现在已经忘记了。
想起她刚刚醒来时,对自己的戒备和不信任,以及刚刚对自己表现出的依赖性……还是不要吓到她。
这种事,需要时间。
“真的。”
他笑着回答道。
叶桢没有说话,只是低下了头,一味羞涩地笑着。
谢永暮,不枉我演这么一处戏。
你终究……还是对我有一丝怜惜。
饭吃过之后,叶桢便借故将谢永暮打发走了。
目送着那人慢腾腾地收拾桌子,慢腾腾地将残羹冷炙都纳入食盒中,在离开房门时,又朝着自己慢腾腾地一笑。
他不想走。
她知道。
可是从来都只是知道。
就像这连日来的照料。
她感动。
但仅仅也只是感动罢了。
高贵至极的吴国太子殿下,却甘愿为了自己,做一个奴仆的事情。
这么多天,她哪里不知晓,云水村,现在其实已经是没有一个人了。
只是……她已经分不清,他的所作所为,究竟是虚情,还是假意了。
下午用膳之后,叶桢便在小院里的石桌上摆了个棋盘,邀请谢永暮一道下棋。
在此之前,谢永暮陪她逛完了整个云水村。不出意料的是,云水村除了谢永暮和其他的几个破旧的小院,其他的地方,基本都是一片废墟。
叶桢扫过几眼便知晓了,这些……是暗卫司或者……检察院的手笔。
小院很安静,可以听到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响,这个时候合欢的花期已经过了,地上全是摇落的花红,似是滴落了一地的鲜血。
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下着棋。偶尔能听见,棋子落到棋盘上轻微的声响。偶尔也能看到枯败的合欢花被风从枝头吹下,落在棋盘上,将某些棋子与棋盘遮挡。
叶桢面无表情地抚去棋盘上那几缕鲜艳的红色,落下了自己最后一枚白子。
上巷方梦孔。
“谢公子,你输了。”叶桢勾了勾嘴角。
谢永暮也勾了勾嘴角,直言道:“输给九儿,在下心甘情愿。”
叶桢抬眼,似乎是动了动嘴角,想要说什么,但……最终却依旧是什么都没有说。
谢永暮,与你对弈,输赢都回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