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桢站在岸边,低着头,许久之后站起了身,在迈步走向前方的一瞬,她转过身凝望,看着那远去的船,以及船上的人。
“我选择记起……却……又打算遗忘……”
轻声的喃喃,男子没有听到。
今生,你渡我。
来世,我渡你,可愿?
车帘随着迎面而来的风飘了起来,露出一角车外的沉重夜色,依稀可辨疾退而后的长长石板路,就像是自己刚来燕京城时的场景。
画面的一角,是一个隐匿在黑暗中的人影,整个人都靠在车厢的一角,与如墨般的夜色混为了一体,连清冷的月色也不能照亮些许。
黑色的人影化作流移的黑光,渐渐占据了整个画面。
画面转而一亮,一盏暖色的油灯便照亮了眼前漆黑的场景,跳动的灯火突然便化作了一碗飘着浓香的清粥。
一只看起来宽厚、温暖非常的手将清粥端到了自己的面前。
“清九姑娘,该用早膳了。”
许久不见的谢永暮满脸带着温和笑容。
自己摇了摇头,接过粥来来,送到了另一边,看着坐在自己旁边摆弄茶盏的谢定安,怪嗔着说道:“定安,你用了早膳了吗?”
谢定安没有说话,反而走到了谢永暮的旁边,眉宇间的淡淡忧色全数无踪,他笑着对自己说:“该走了。”
“去哪儿呢?”
自己下意识里问了一句。
“回江宁。”
“好。”
自己没有一丝异议,便从凳子上站起了身来,走到旁边的梳妆台,想着将妆镜下面的东西拿出来,但不知道怎么回事,今天的绢书似乎被桌台紧紧地黏住,怎么拿,也拿不起来,把自己弄得有些狼狈。
回头一眼,便对着谢定安说道:“定安,快过来帮帮我。”
“好。”
两个男声同时响起,天青色的谢定安与水青色的谢永暮渐渐合作了一起,迈开了脚步,朝着自己走来。
一滴因着疼痛而留下来的冷汗,顺着昏迷中叶桢的额角,滑落了下来,滴在了谢永暮的手心。她无心思考其余更多的事,而是暗自用力。只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她也只能是迷迷糊糊地将眼睛睁开了一个小缝,无神地看着自己上方的人。
“这……是谁?”
叶桢闲散的目光终于瞧清楚了面前的场景,身下传来的细微颠簸让她明白自己正身在一辆马车上。她的目光开始像初生婴儿一样地学习聚焦,终于是看清了自己的上方,谢永暮的一双如墨的眼睛半闭,死死地抱着自己,口中喃喃自语。
睁眼有些困难,如同自己已经死去。
但是全身上下无时无刻却传来一阵阵的痛楚,如同秦淮河永不停歇的潮水,打在自己的身上。
“九儿……”
“别怕,我在。”
“醒来后,你便只是清九。”
“吴国太子妃,清九。”
半昏迷状态中的叶桢,听到男子口中的喃喃自语,却忍不住想要冷笑,但奈何全身并没有半分气力,嘴角最终还是保持着原有的弧度,未曾改变半分。
就是因为你,我才会害怕。
我不是清九,我是叶桢。
我是楚国长公主,叶桢。
偏生到了这样的时刻,你也不曾放我离去,谢永暮。
你当真以为,我叶桢,只是一介凡女吗?
我醒了,可是我不是清九。
我是叶桢。
想将谢永暮的怀抱挣扎开来,但她却没有力气动弹一丝,体内的痛楚犹如纷扬不绝的雪花一样,没有片刻的停歇,她强行提摄心神,却是脑中嗡的一响,又昏了过去。
又回到了梦中,看到了浅淡的月光,将脚下的路照亮。
如眉的弯月高高地悬在天空,倒映在血色的河上,将血色的涟漪也染上了点点银白。
叶桢从一艘古老的船上起身,走到了下船,走到了岸边。
站在岸边,低着头,似在看眼前的土地,似在思索,为什么此地踩起来,不如对岸那般软,而是生硬至极。许久之后,她抬头,看着幽深天空上挂着的那轮弯月。在迈步走向前方的一瞬,她转过身凝望,看着那远去的船,以及船上的人。
“我选择记起……却……又打算遗忘……”
今生,你渡我。
来世,我渡你,可愿?
正欲信步向前的时候,却听到一声浅淡的呼唤。
“清九姑娘,请留步。”
她回头。
一尾不知道何时出现的小舟便停泊在了河边,一个中年男士站在船头,对着上面的人,问道:“清九姑娘,你……当真要选择忘记吗?”
叶桢皱了皱眉,似乎在思考他口中的清九姑娘到底是谁。
“船家,刚才过来,不往对岸。”
她道。
中年的男子抬起头,看着拒绝自己的女子,露出了微笑。
“老夫公羊羽,清九姑娘,你忘了吗?”
“嗯?”
中年男子没有说话,只是笑。
叶桢似乎摸不清他到底在卖什么关子,最终又问道:“公羊先生,你……欲渡我往何方?”
“渡你去该去的地方。”
“那……公羊先生,我该去什么地方?”叶桢朝着他走了几步,又在河边停下,若秋水般的明眸在那血色河水上一望,又看向了公羊羽。
“我也不知,但……姑娘你不该去这里。你应该回到河对岸去。”
“河的对岸是哪里?”
叶桢眨了眨眼,微笑着问道。
“我没去过,所以请姑娘陪我一起去,我怕我迷失了方向。”
中年男子摇了摇头,神色有些奇怪。
“公羊先生,你既是此地的船家,为何却连对岸都没有去过?”
叶桢轻柔一笑,想着自己是不是遇到了什么怪人,就要转身离去,却不知想起了什么,又生生地停下了脚步。
“也罢,我就陪你去吧。”
说着,叶桢几步走上了船,看向那中年的男子。
公羊羽上了船,摆起了木桨,河水哗哗,在浅淡的月色中,渐渐划着船,向着叶桢来时的路慢慢的行去。
他渡着舟,摆着桨,溅起的水花零星飘散,有那么一滴落入了叶桢的唇边,苦涩了她的思绪。
“公羊先生,我……是不是忘记了什么?”
在船尾摆桨的公羊羽手上的动作微微停了停,随后说道:“没错。姑娘你确实是忘了一些事情。”
“那先生……您能告诉我吗?”
一场大雨不期而至。
月色在刹那之间便已经消失无踪。
孤舟沉默地前行着,雨水洒落河中发出连绵不绝的声响,落入船内,敲击着船木,似在诉说着前尘,倾诉着来生。
叶桢坐在船头,想着进去船舱内躲雨。却发现自己身上却寸毫未湿,没有半滴雨水,打在自己的身上。
公羊羽看着船头的叶桢,脸上的微笑渐渐化作了内心的轻叹。
“我也不知道姑娘你忘记了什么,不过……你可以自己去找找看。”
“去哪里找?”
“河的彼岸。”
叶桢突然想起来时的花雨,似火焰一般灼在自己身上,将衣袍都染上了血色。
她也突然想起来时渡自己过河的那人,他穿着青衣,看不清面容,只是问自己:“你愿意让我渡你吗?”
他还说:“记起之后,你会很痛苦。”
她还记得,他的身上,似乎飘着一股子的望春香味,丝丝缕缕,分明不是浓烈的香气,却盈入了口鼻,印上了灵魂。
“清九姑娘,你还记得什么吗?”
叶桢摇摇头,看了一眼船尾摇桨的公羊羽,说道:“河的彼岸,有我要找的东西吗?”
“当然有。”
“公羊先生,你不是说你没有去过对岸吗?”
“可是我就是知道。”
叶桢坐在船头,紫色的深衣与夜色融为了一体。
她听着雨,静着心,看着远方,看着来时的河岸,默默地承受夜风的寒。
时至午夜,一盏灯光无端地在她面前燃起,即使是那不曾停歇的大雨也未能降至熄灭。长河中,这一点光亮,使得这叶小舟,成为了这黑夜里唯一的光明。
望着烛火,船头的女子不曾思索被自己遗忘的往昔,也不去想此前的渡舟人,只是静默地想起了一句话。
一句之前渡河时,也想起的话。
“别自有人桃叶渡,扁舟,一种烟波各自愁,何处合成愁。”
“我不想去对岸了……先生,掉头吧。”
时间已至黎明,公羊羽的神色充满了复杂。
他停下手上的动作,定定地看向船头的女子。
“这是你的责任。”
“这是我的决定。”
小舟在原地停了下来,在风雨中,无助地打着旋。
叶桢看着船下浓稠似血的河水,想着过往与今夕,想着公羊羽与青衣人,想着那花开成海的合欢树……她低着头,凝望眼前任凭风吹雨打都不曾熄灭的烛火,似乎看到了烛火内的世界,看到了那个世界里,有关于,一个名为叶桢的女子,她的喜怒哀乐。
“清九姑娘,你想起了什么吧。就算你瞒过了我,也瞒不过你自己……但,既然这是你的决定,我只希望……能有一天,还可以看到姑娘。”
叶桢抬起头,望着眼前将船头调转方向的公羊羽,又转头看向自己来时的岸,默默地弯下腰,掬起一把冰冷的水,送入口中。
一条河,似乎隔着两个世界。
隔着来时与去时,隔着往昔与未来。
梦醒,她却不曾睁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