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茶入喉。
从此我不再是你的九儿。
清茶入喉。
从此你不再是我的良人。
清茶入喉。
从此我是大楚的长公主叶桢。
清茶入喉。
从此你是弑父的仇人谢定安。
清茶入喉。
从此你我,一别两宽,各自欢喜。
谢永暮没有饮茶,只是抬着白净的茶盏,望着面前含泪饮茶的人,久久忘了放下来。
目光破碎,神色迷茫,如幼童般在人来人往的繁华街道上了方向,久久走不出来。满载着风月,似要将女子的生生世世都堪透。
有贴着醉仙阁而过的画舫,其上传来悠悠的歌声。调子带着冷厉和肃杀,如同在戈壁滩上呜咽而过的寒风。
她将清茶送入喉中,白净茶盏将她的指尖衬得几近透明,如同开在雪山之巅的莲。
“你走吧,从此不要再出现……”
这样,我就可以私心地说服自己,非仇不报,只是寻不到人来报。
谢定安,我们,此生……还是不要再见吧。
白净的茶盏在这一刻落地,破碎的声响不禁让谢永暮的心也沉了沉。
他突然清雅一笑,面若中秋之月,以茶相敬,“谢某,必会遵守……清九姑娘,无需担忧。”
九儿,九儿,九儿……你的名字是我赋予。
天下女子,九清一浊。
但我却偏偏为你取了清九,唯余一浊。
你分明是天下至清之人,却何苦搅入皇室这般污浊不堪的地方。九清一浊,世上比青楼楚馆更加浑浊的,只能是皇宫。本是一句戏言,却没想到终是一语成谶。
他突然想起来很早之前,在楚国宴会上见到的叶桢。
她坐在舆驾上,一身紫色锦绣云纹深衣,暗红色的轻裘披风,手腕上戴着镶嵌着红色宝石,发髻上缀满了精美的金银步摇,妆容精致,神情平稳内敛。分明只是一个少女,但面上却多了威严和高贵气质。
九儿,九儿……我不会让你回去的,你只能是我的人。
只能是我谢永暮的人!
“那……谢公子,从此……我们便恩断义绝吧。”
决绝的话语从她曾经满是温柔的唇中说出,将谢永暮心底最后一丝的侥幸驱散。
他突然跌跌撞撞地上前,一把把她抱起来,紧紧地抱着。他抓住了面前女子的皓腕,狠狠地吻了下去,激烈而肆虐。
察觉到怀中女子的挣扎以及吃痛,他也不曾放手。
只是唇上的动作轻了轻,以无比怜惜的方式,印上她微凉的唇,轻柔地吮吸,仿佛要把他一世的温柔都要放在上面。
不管不顾,去******皇位,去******天下。谢永暮对着怀里面色凄然的人儿喃喃道:“不管你是清九,不管你是叶桢,我都爱你。不管我是谢定安,还是谢永暮,我都不愿意放开你,九儿,九儿……”
他承认了,不得不承认了自己的身份。即使聂荣还呆在一旁,但是他已经顾不了太多了。
他是谢永暮,他一直都是谢永暮。
他不是谢定安,他从来不是谢定安。
她付与深情的,不是谢定安。
他想告诉她的,一直都是,名为谢永暮这个人对她的痴情。
怀中的人儿瞳孔在他一阵阵呢喃的呼唤中扩散,里面带着震惊和不敢置信。她的身体颤颤巍巍,若非是谢永暮一直将之抱在怀中,恐怕早已坠地。
她突然间想起来,初见谢定安的那个午后。
他穿着天青色的长袍站在纯白满枝头的望春树下,把玩着一支翠绿的,不知材质的短笛。
也想起来,此前在云水村,与禾粟前去寻谢永暮。
一袭青衣的他斜靠在一株花开得极为繁盛的望春树下,前襟半开,用手擦拭着一只翠绿的短笛。
熟悉至极的青衣。
如出一辙的短笛。
似曾相似的清粥。
深邃似夜的眸光。
不经意的小动作。
一切的一切,都让她感到一阵气闷。
最悲伤的事情是怎样的呢?就是当你你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看到、感受到最为真实的幸福的时候,却被人以当头棒喝,告诉你一切都是虚妄。
两个名字,犹如梦魇一般,将叶桢的心绪狠狠地搅乱。
云水村肆意利用自己,智多近妖的他,在江宁城桃叶渡将自己救出淮河的他,在江宁城里闲逛的轻松洒脱的他,一身青衣,清雅脱俗的他……站在望春树下奏笛的他,想着为自己净手调羹的他,想着在公堂外为自己蹙眉的他,想着故作风流调戏自己的他,想着自己身陷天牢如同天神下凡的他,想着对自己说倾国以聘的他……两张没有半分关联的脸,却拥有同样俊朗的相貌。
叶桢怔怔地僵硬在他怀里,心痛得似要裂开,如在痉挛。
她还依稀记得,道天歌将自己从云水村中掳掠而出,与自己立下的赌约。
“小清九,要不我们打个赌吧,看看谢永暮愿不愿意换你。”
黑暗中只有背后一侧传来点点光芒,道天歌的声音随着合欢树林里的风一起传入叶桢的耳中,犹如轻柔的棉絮在叶桢的脑海中飞舞,最后轻轻地落下。
怪不得……自己会在出了云水村之后,会心有不舍,会在江宁城,对一个仅仅见过一面陌生的男子那般亲近。
本已经干涸了的泪痕从新被温热的液体附上,在转瞬之间便已经是垂到了襟前。
暗红点点。
如暗夜的梅花斑点一般,在夜里昏黄的灯光下显得妖娆而邪魅,如鬼魅一般。
本尚还清醒的头脑,在这一刻却是越发地昏浊了。
叶桢发出一声短促的笑意,终于眸中空无一物,眼前一黑,轰然倒在了谢永暮的怀里。
月色中,醉仙阁的船头上,一声幽幽的叹息从男子的口中响起。
他抚摸着怀里女子及腰的青丝,随后将她放到了一边的凳子上,在她唇边温柔地落下一吻,随后将她脸上未干的血泪吮吻。
点点红梅开在他的嘴角,如同开在彼岸的曼陀罗花,妖冶而不详。
“九儿,睡一觉吧,在这之后……你便只是清九。”
他弯腰捡起此前被叶桢丢下地茶盏碎片,收拢了放在手心,白净的瓷片在他手中显得甚是小巧,一抹湛蓝,自他的指尖浮现。
他轻轻地弹了弹,湛蓝的粉末便随着风飞舞,消散在金水湖闪着波光的湖中,再也寻不到踪迹。
九儿,醒来后……你便只是我的九儿……你会忘记一切,忘记皇城内外的纷纷扰扰,也会忘记朝堂上下的风起云涌。
你……只能是我的九儿。
我的太子妃。
我的皇后。
吴国,唯一的皇后。
时间已经接近午夜,几声短促的轰鸣中,燕京城的上空便绽开了一朵朵不败的烟花。整个燕京城的热闹又再一次被点燃,民众欢呼的声音以及敲锣打鼓的声响远远地传到了金水湖上,将画舫上的姑娘都惊得站了出来。
“谢定安,谢公子……我该叫你谢公子好呢,还是……太子殿下好呢?”
江月白疏朗的声音从船舱边上传来。
但是谢永暮没有理会他的声音,而是继续看着昏倒在凳子上面的叶桢,目光温柔而缱绻,如同望着月光下的湖。
“谢公子,我们做一笔交易吧。”江月白的声音似乎带着一丝蛊惑,“虽然在下相信,你能够将清九带离燕京……但若是暗卫的人仔细排查,那么谢公子,你或许不会那么顺利。我们交手半个月,你也应该大致了解我的能力吧。”
谢永暮听到江月白的话,突然一阵错愕,竟是将他心中的抑郁分散了几许。
“我看得出来,你对清九付以真情……但是,你想过没有,她,终究是大楚的公主,始终是陛下的姐姐……若是你就这般,将她带走……我想,你也不会安然离开。”
“你想要什么?”
谢永暮皱着眉头,面带不屑,冷冷地开口。
他本来以为江月白当真是九儿的知交好友,所以在这半个多月以来的明争暗斗里,一直是自废了半分的功夫。
否则以他能够在不知不觉中将老皇帝送入西天的心计。或许半年前那场哀事别有蹊跷,但是……他终究是做到了不是吗?
怎么可能是一个从小接受传统儒家教育的人可比。
江月白笑了笑,似乎是察觉到了谢永暮眼中的不屑,“我不想要什么……我,只要你将她带离燕京,不要再回来。”
“嗯?”
“你应该知晓,陛下一直不愿意将清……公主带回皇宫吧。你也应该知晓,我……母姓为柳。”
江月白的目光中突然带上了一缕沉重,他犹记得,双鬓微白的父亲,站在欲燃的合欢树下,对自己说。
“你回去吧,若是你想告诉小皇帝,你尽管去禀报吧……只是,在那之前,别忘了,你那惨死的生母!”
他是叶桢的至交,他是叶煜的暗卫指挥使,他是年轻有为的国子助教,但……他终究还是一个至诚至孝的儿子。
他身上带有文人不屈的风骨,却又带有酸儒的君子义气。
所以,在他面对赏识自己的叶煜,以及知交好友的叶桢,他下不了手。
想起年轻陛下对自己的委托,以及清九长久以来的愿景。
所以,他宁愿……抛弃深仇,放他们走。
皇宫不适合她那样淡然的性子。
只要拿回那件东西之后,他便可以将父亲的罪过悉数弥补,这样,他便可以了无牵挂地行走于名山大川,赏尽天下美景了。
“谢公子,不久之后,我便辞官,醉行天下……我只求,在那个时候,你能看在今日的情分下,在暗中,帮衬我的父亲。”
谢永暮突然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后点了点头。
“原来……你真的只是一介渔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