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九点,志仁诊所的铁门被一个矮矮胖胖的保安慢悠悠地打开了。小岩呆呆地望着保安开门,一句话也不愿意跟我多说。
“小岩,走吧。”
小岩像没听见我说话似的,转头愣怔怔地看着马路上渐渐多起来的行人。
“走吧,小岩,别害怕有我呢。”我拉了她瘦弱的手臂,她还是不搭理我,依旧扭头看着马路。
她一直那样站着,直到医院门诊陆陆续续来了好几个排队挂号的人。一个大肚子的女人牵着一个四五岁左右的小男孩站在队伍的最后面。男孩像条活泥鳅一样,只要他妈一松手他就在门诊厅里乱窜,论他妈怎么喊,怎么骂都不消停。
他妈只能挺着大肚子一遍一遍把他拉回身边,狠狠地在屁股上拍一把,或者掐一下脸。那男孩也不觉得痛,又开始嬉皮笑脸地逗弄排在前面的小男孩。
小岩转过头来,看着那疲倦的孕妇和调皮的小男孩,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眼角泛起了泪光。
“我知道你不好受,对不起,但以我现在的条件我真的供养不起。”
眼泪从小岩眼角滑了下来,她终于肯开口说话了:“那你什么时候才供得起?下辈子?”
“说气话干啥,你也知道我们现在的情况。孩子条件好点再出生,也是对他负责啊。你想孩子生下来还过来这里看病的日子吗?”
“我想来?!我为啥来这里看病,你还不清楚?!你炒股欠多少债,你自己不清楚啊。”
“干嘛又扯到那件事上,对不起,我也跟你保证了以后再也不碰股票。当时不也是想多挣点钱,好去跟你爸妈提亲吗?”
小岩气得眼泪大颗大颗地滚下来,身体也微微颤抖。
我知道自己又犯浑了,“对不起,小岩,都是我的错,别生气了。”
小岩没说话,低着头眼泪直流。我走上前,轻轻地抱了抱她。她把头埋在我胸前,呜呜呜地哭起来,像小孩子一样。
“我知道现在生下来,小孩子要跟我们吃很多苦,可我舍不得,是我们的小孩啊。”
小岩呜咽着,我的心也像被人一把揪住了一样。我紧紧地抱着她:“对不起,让你受苦了,是我不好,我们今天先回去吧,等你准备好了再来。我一会儿跟杨医生电话说一下。”
小岩摇摇头:“走出去,我就没有勇气再进来了。”
杨医生是小莉帮忙联系的医生,她在市中心的妇儿医院上班,每周有两天会来这个诊所坐诊。因为是熟人介绍,医药费能便宜不少,医术也更靠谱。就是这诊室,实在简陋了些。
小岩擦干眼泪,在诊所门口走了两圈,对着满天的雾霾大口大口的深呼吸,纤细的脖子颀长雪白,眼睛像小鹿的眼睛,单纯温柔。我心里无比愧疚,却说不出口,语言太无力了。
诊室在三楼,走廊里坐着好几个年轻女人,我是唯一一个男人,显得格外扎眼。女人们齐刷刷转过头来,用轻蔑厌恶地眼光看着我。我们排在最后一个,已经没有座位了,只能干站着。
突然一个穿粉红工作服的护士从诊室里走了出来,对着一排人大声喊道:“谁是张小岩?”
我和小岩被吓了一跳,赶紧支支吾吾地回答:“这里……这里。”
“进来。”
小岩既紧张又害怕,手心全是汗。我搂着她的肩,陪她到诊室门口。护士冷冰冰地问道:
“该做的检查都做了吗?”
我忙忙慌慌地从包里掏出一叠检查单:“都带了。”
护士拿起检查单,粗略地看了看:“男士止步,你跟我进来。”
我低着头走到走廊尽头,根本不敢抬头看别人的眼光。心里既痛,也后悔,我觉得自己做错了,不该把孩子打掉,可我也没有勇气冲进诊室。
生活不是韩剧,韩剧也没有走到做人流的手术室阻拦医生做手术的狗血剧情。
我靠墙站着,这半个小时像炼狱,每一秒钟我的良心都备受煎熬。我一定会对小岩好的,她不会跟着我一直受苦,我一遍遍地发誓,试图减轻自己的罪恶感。
但当小岩煞白着脸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禽兽不如。
她的手心全是冷汗,冰得让人心惊,嘴唇也一点血色没有,眼神空洞洞得望着我:“好了,走吧,回去吧。”
一路上小岩再没有说过一句话,也没有掉过一滴眼泪。回到家里她倒头就睡,直到晚上8点过才醒过来。
醒来后,她缓慢地从床上坐起,温柔地叫我:“肖生,过来。”
我走到床前,愧疚让我不由自主地跪了下来,眼泪从我的眼睛里硬闯出来:“对不起宝贝……对……不起……”
小岩抱住了我,轻声说:“都过去了,我们以后会有孩子的。”
我泣不成声,心里的愧疚、痛苦,像山一样压下来。我没脸面对小岩,也没脸面对自己。
小岩抱着我,哽咽地说:“肖生,如果有一天我们分开了,你也要记得,我不会恨你。我爱你。你永远是那个风雨无阻在宿舍楼下买好早饭载我上学的人,一辈子只有一个。”
我跪在地上,失声痛哭。
从梦里醒来的时候,我的脸上全是眼泪。关于小岩的记忆,终于漏出了冰山一角。这只潘多拉的盒子,装得全是我的胆小、自私和任性。
我是那个风雨无阻给小岩送早饭的男生,也是那个让她打胎吃苦过穷日子的男人。
小岩,让我找到你吧,我们重新开始,从头开始。
小岩,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