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生,你父母是做什么的?”突然,钟伯唐突地问了一句。
“啊,我爸以前是个中学老师,我妈在化工厂上班。”
“哦,老师不错啊,是份体面的工作。”
“嗯,还行吧,但他在我上初中的时候就去世了。”
“哦。”钟伯沉默了片刻,“我们家老爷子也走得早。”
“嗯,上次听您提起过。”
“哦,对…………”钟伯喝了口茶,重重地叹了口气,“上次的话,也不全是实话。”
他既像是对我说,又像是对自己说:“人活这么大年纪,假话说多了自己都信了。”
“唉,这又说来话长了。每次从头说起,我都会怀疑,自己说的是不是真的。如果你也不信,就当听故事吧。我老豆在那个敏感年代,确实是自杀了。但他自杀不是因为受不了挨批斗,而是因为不能接受写材料揭发他的人是我妈。我妈嫁给我爸本来就是心不甘情不愿的,我爸比她大10岁,她家里太穷了,但我妈长得漂亮,她爹娘一心想让她嫁个有钱人,这样可以为后面几个儿子结婚赚一些彩礼。所以,当媒人介绍了我爸时,我妈家毫不犹豫就同意了。虽说新社会,反对包办婚姻,但对于我妈这种苦出身来说,能嫁给我爸,还是比嫁给村里的农民强。结婚之后,我爸性格软弱,其实在家也不受宠,尽受气。我妈跟着他自然没有什么好日子过。
正好那几年,我妈村里有个跟她青梅竹马的男人正得势,从村里到镇上,再到区里,平步青云。而我爸这边因为成分不好,日子越来越难过。也不知道他们俩怎么回事就又勾搭在一起了。”
我听得正入神,钟伯突然戛然而止了。他看着我,眼神像迷雾一样,根本看不清里面是什么,是一种比悲伤痛苦更无奈的东西。
钟伯问我要了一根烟,我从来没见过钟伯抽烟,只见他娴熟地拿起我的打火机,快速地点燃了一支,放进嘴里,如释重负地抽了一口:
“红双喜越来越差了。”钟伯弹了弹烟灰,又举起烟细致地观察了一下:“真的,还是以前的烟好。不过也有可能是好烟抽多了,嘴刁了。”
我好像还是第一次见钟伯抽烟,抽烟时的钟伯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气质,你会觉得他整个人被烟包裹了一样,面对面坐着,却像隔着一片无垠山海一样。对,用青春小说里的小清新语言形容:他是一座孤岛。
烟抽了三分之一,钟伯继续开讲,声音小得像自言自语,很多地方其实我都听不太清楚,咱也不敢问。只能凑合听着,时不时点个头,以示自己听懂了。
钟伯的母亲后来应该是出轨了,然后怀上了钟伯。但钟伯父亲死后,钟伯母亲并没有被他那个青梅竹马娶回家。人家堂堂一个干部,怎么可能取一个成分不好的人的老婆。钟伯父亲死时,定的罪名是畏罪自杀。没脸面对孩子的母亲只能远嫁马来富商做填房。钟伯被大伯好心收养,却不料大伯很快也意外去世。
这次钟伯没有提到哥哥、弟弟、妹妹,我猜他是那个年代少有的独生小孩,而且还是个私生子。他大伯死后,他应该日子不好过。
但他没有再往下说,说道大伯死了,就又沉默了,一言不发,把没有抽完的烟一点点揉烂,桌子上全是黄色的烟丝。
这家海鲜店,是远近闻名的口碑大排档,夜越深,客人越多。整个饭店,越来越喧闹。钟伯和我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显得特别格格不入。我突然觉得这很像,小的时候我和我爸一起吃饭。
他总是对我非常严厉,我因为贪玩成绩不好,经常被揍。有的时候,我妈值夜班没有回家,我和我爸就沉默地坐在饭桌前吃着他从食堂打包回来的饭菜。他吃饭很快,每次我才吃了几口饭,他一碗饭都吃光了。他吃完饭喜欢抽支烟,一边抽,一边看着窗外楼下走动的人,时不时扭头看看正在吃饭的我。我的心里很是害怕,不敢轻举妄动,怕被揍。
果然,碗里还剩一口饭,我丢下碗准备去看电视,头就被敲了一筷子:“饭吃干净!”
长大后,我每次回老家,还和我妈坐在那张饭桌上吃饭,但抽烟的人变成了我。我一边抽烟,一边看楼下走动的人。那些人大部分还是我爸当年看到的人,只是都头发花白,步履蹒跚了。我再转头,看到的是一年比一年衰老的我妈。
“走吧。”等我回过神来,钟伯已经买过单了。
我们很有默契,走出大排档,就各走各的路了。一路上,我都觉得和钟伯之间有一种奇妙的缘分,他应该比我爸年纪要大一些,也有可能一样年纪。
我爸去世的时候,他的遗体在家里客厅放了好几天。但那几天,我就像疯了一样,戴着孝,就往游戏机厅钻。我报复性地在里面打游戏,把每一台机都打了个遍。我妈和伯叔们一次又一次把我从里面拎出来,让我跪在我爸的遗体前。我连看都不想看他一眼,趁着大人不注意就跑。
直到送他遗体去火化那天,我被拎进焚尸炉的背后,那里可以打开一个小门,让你看到被火化的遗体。大伯、四叔陪着我,看着我爸化为灰烬,然后工作人员刨出一团灰白灰白的骨灰,确认后装进骨灰盒里。骨灰盒盖上,交到我手里的那一刻,我的心里猛地一沉,像心里突然裂开了一条缝,我爸掉了进去,嵌在了我的血肉里。我痛得嘴角抽搐,但没有眼泪。
钟伯经历的,应该远甚于我那嘴角抽搐的痛。他波澜不惊的外表下,是暗流涌动的痛苦,这种痛苦像引力一样牵引着他,决定了他的生活和命运。就像我的痛苦牵引着我的命运和生活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