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屋里,赵子玉歪横在他自己的床上,醉得不成样子,,一会儿笑一会儿哭的,嘴里乱七八糟地说着,
“我是怎么变成那样的呢?又是怎么变成现在这样的?真奇怪!”
“雪花怎么就不喜欢我呢?呜呜,呜呜,我哪里不好啦?呜呜,呜呜……雪花,雪花……”
“你们不知道哇,那个楚雄飞真是个混蛋,比我还混蛋,你瞧瞧他长那样,要不是老子是大将军,天下间哪个姑娘愿意嫁给他!坏小子,坏小子,混蛋……混蛋,呜呜,混蛋,我一辈子都毁在他身上了!呜呜呜呜……”
“还有我爹,我可是他亲生的啊!怎么就忍心把我赶出来呢?呜呜,呜呜……难道就没有想过么,万一我在路上被坏人给害了,或者被狼给叼走了,可怎么办呀!呜呜,呜呜,真是个坏爹……”
“还是我娘好,世上只有我娘最好了。娘,呜呜,娘,呜呜……”
赵子玉紧紧地抱着团成一团的薄被,像小婴儿似的吮着嘴,满连泪痕地睡着了。
沈怀瑜嫌恶地皱着眉头,脱去赵子玉脚上鞋子,怨念道:“你就知足吧!”
沈怀瑜却是睡不着的,枕着胳膊仰躺在他自己的床上想心事。思来想去,他想,他该去见见阮佳禾。可是,见到他要说什么?万一……沈怀瑜心烦意乱。
阳光在床前被踩得又结实又光滑的土地上缓缓流转,公鸡母鸡们在窗外叫了好几回。去年的七只鸡有三只母鸡被黄鼠狼叼走了,今春娟娟在秋英家里要了十六只小鸡,开头是黄橙橙、毛茸茸的一片,之后一只只死了,到现在长成羽毛丰满、体格健壮的大鸡时,只剩下六只了,三公、三母,和原先剩下的四只打了好一阵子才合成一群。
沈怀瑜起身走了出去,看到白老爷子正坐在堂屋门口,一面望着院子里的满地日光,一面慢悠悠地吸水烟袋。一看到这位须发皆白的慈祥老人,沈怀瑜顿时感到安心,走去在白老爷子身边坐下,循着老人家的目光和他一起看。
阳光炙烤着小院子,地面上的细砂砾闪闪发光。小梨树的叶子被晒得黏嗒嗒的,叶丛里稀稀落落地挂着十来颗已经微微泛黄的小梨子——娟娟对他说过,像梨子、桃子这样的果树,结果一年多下一年就少,它们也像人一样,在结果多的那一年里累坏了,需要在下一年好好休息、调养身体,好在下下年再次爆发。空中有好多黑乎乎的小飞虫,一些苍蝇嗡嗡叫着横着飞来飞去。灰白色的旧木门上,春联已经褪成了浅红色,上面的字在一次又一次的雨水的侵袭下,淡得只剩轮廓。嶙峋的青石墙外,群山出挑,树木摇曳,天空被山影树丛不规则地框成有限的一片,白灼的太阳压在西边,照得那方小天空好像一片金蓝色的宁静山湖。
“爷爷,您也知道樊大哥他们的事情么?”
“嗯。”
“娟娟呢?”
“大人们的事,不让她知道。”
“爷爷,你说樊大哥他们会成功么?”
“会的。”
“为什么呢?”
“他们做的是好事,怎么会不成呢?”
“爷爷,我怕——”
沈怀瑜没想到自己会这样说,更没想到,自己会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似的,伏在老人的膝头上,无声地流起泪来了。
白老爷子将那只没拿水烟袋的手放在沈怀瑜头发上,像摩挲孙女的头发一样摩挲沈怀瑜的头发,缓缓道:
“什么都会过去的。”
“爷爷,我不知道我该不该再往下……”
该不该再往下探究,万一……
“你自己觉着呢?”
“如果不,我会自责一辈子,可是如果继续,我……”
“该不该,你自己心里有答案了。世上的事,遇到一处了,但凡重要的,哪有不要选一选的?选哪个么,全看你自己更在乎什么,说不上对与错。”
“爷爷。”
白老爷子忽而道:“小沈,爷爷也有一件事要求你。”
沈怀瑜心中一痛——他知道老爷子要跟他说什么。听见白老爷子轻轻叹了一口气,而那口气就像一只重锤,狠狠地敲在他心上,他感到自己眼里热乎乎的——自他想清楚之后,已经许久没有这样了。
“我的身体不行啦,老端木跟你说了吧。”
“嗯。”
“去年我跟你说的话,你还记得么?”
“记得,爷爷。”
“好孩子,我现在真的要把娟娟托付给你了。”
“爷爷——”
“小沈,你别难过,人总有这么一遭的,我活了这么大,已经很知足了,早就将生死看开了,唯一放不下的就只有娟娟了。我一走,她就真成孤儿了。”
“爷爷放心,我会好好照顾她。”
“一辈子?”
沈怀瑜迟疑着,脑中思绪轮转,过了一会儿,缓缓道:“嗯。”
白老爷子舒了一口气:“有你这话,我就放心了。”
一直到后半夜,赵子玉终于睡醒了,起身去茅房。此时沈怀瑜还醒着,想了一夜,头脑昏沉。等再次听见门响,缓声道:“孟玉,我需要你的帮助。”
声音骤起,将正在关门的赵子玉吓了一跳,身上寒毛全立起来了,一面借着浑浊的天光往里走,一面拍着胸脯道:“吓死人了!”
赵子玉翻身躺在床上,听见沈怀瑜又道,
“帮我一个忙。”
赵子玉心道:这家伙也有求人的时候?而且那个人还是他。不由又诧异又得意又警惕,带着一副醒酒之人惯有的那种沙哑清浅的声音,懒洋洋地问道:“说吧,什么事?”
沈怀瑜:“回望江城。”
赵子玉顿时警觉起来,道:“我,我为什么要去那儿!”
沈怀瑜:“我不是在跟你顽笑。你知道,你的情况我心里很清楚,所以不必在我面前伪装。”
赵子玉心中转了一圈,不得不承认,沈怀瑜说得对,遂道:“我为什么要回去?你让我回我就回啊?”
沈怀瑜:“不是我让你回,而是你必须回。”
赵子玉:“胡说!”话音未落,听沈怀瑜叹了一口气,紧着头皮等沈怀瑜奚落自己。房中出现了许久的沉默。赵子玉忍不住好奇,道:“你怎么不说话?”
沈怀瑜:“我在想,有些事要不要跟你说。”
赵子玉按捺着心中好奇,做出一副无所谓的语气,道:“你不说就算了。”
沈怀瑜:“我相信你,我愿意告诉你。”
赵子玉:“我还不想听呢!”
沈怀瑜:“你可知玄铁大将樊钢强?……”
赵子玉呆呆地立在门口,直到沈怀瑜说完了,犹自大张着嘴巴,浑身血液沸腾,五内翻覆——震惊、愤怒、悲痛、惋惜……像每一个听过这段尘封已久的往事的人一样,像去年秋收时节沈怀瑜从樊茂才那里听到这些话一样。
沈怀瑜;“如今,朝廷里为樊大将军洗刷冤屈的力量有复燃的迹象了。而据我所知,望江城里散落着当年的士兵。要想把真相弄清楚,你必须回去。当然,我不会用你之前对我的承诺强迫你,回与不回,你自己决定吧。”
赵子玉苦笑道:“你这……简直比强迫我还强迫我啊。”
这一夜,赵子玉辗转反思,一夜未睡。第二天吃过早饭便去刘家找雪花。赵子玉和雪花两个沿着第一次单独谈话的那条路往野地里走,行至无人处,走在前头的赵子玉停下来,转身望着雪花,殷切道:
“雪花,你听我说。我其实并不是什么逃难的,我是望江城城主的儿子,真名叫赵子玉。雪花,我并非有意要骗你的,实在是,我……从前的名声不太好,我怕把你吓到。”
雪花:“我已经知道了。”
赵子玉吃了好大一惊,愣愣道::“你如何得知的?”
雪花:“那你别管了,反正我早就知道了。”
赵子玉忽而怒道:“是不是陈康那家伙告诉你的?一定是他!这个卑鄙小人!”
雪花气道:“你怎么乱猜啊!不是他。”
赵子玉:“真不是他?”
雪花一甩手,转身便走:“不相信就算了。”
赵子玉连忙拖住雪花胳膊,雪花回头瞪了他一眼,赵子玉一惊,连忙松手,急道:“雪花,你听我说,我现在有急事,不得不马上回望江城。你能不能等着我,我回去就将咱俩的事告诉我爹娘,让他们派媒人到你家提亲。”
雪花:‘你别瞎说啊?我俩什么事?我和你清清白白的,什么事也没有。”
赵子玉连声道:“是是是,是我说错了话,一直都是我缠着你,雪花,你等我好不好,也就这两天的功夫,你等我,好不好。”
雪花轻轻叹了一声,低下头,“孟大哥,不,赵公子,我不能等你。”
赵子玉一着急,又拖住雪花胳膊了,不过这一次,雪花没有拒绝他。
“为什么不能等?”
雪花:“我只是一个野丫头,而你,是堂堂的城里大少爷,将来是要当城主的人,我们不合适。”
赵子玉:“谁说不合适的?我说合适就合适。”
雪花:“看吧!你出生在富贵窝里,长这么大,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又会讨女孩子喜欢,将来咱们在一起过日子,你看烦了我,那我可怎么办?”
赵子玉连连摇头:‘不会的,不会的,我爹看了我娘那么多年,也没烦啊!我是我爹的儿子,我一定会像我爹对待我娘那样对待你的。’
雪花摇摇头:“没发生的事,谁敢保证?”
赵子玉忽而冷笑道:“哼哼!难道你敢保证那个陈康不会辜负你?难道你跟那个陈康就可以恩爱一辈子?”
雪花:“咱俩的事,干嘛说别人。”
赵子玉哀求道:‘雪花,我从来没像现在这样喜欢一个女子。你不要急着拒绝我好不好?你再好好考虑下好不好?给我一个机会,也给你自己一个机会。好不好?’
雪花转过身来,深深地望着赵子玉,一双美丽的大眼睛里波涛动荡。她叹了一口气,说了声“对不起”,转身跑去了。赵子玉追了两步,一只手徒劳地在空中抓了记下,然而少女美好的身影在他面前远去,像一只鸟儿飞走了。
赵子玉感觉眼睛里热乎乎的,笑着缓缓往回走,刚进家门的时候,瞧见村外驶来一辆牛车,也没心思看了,失魂落魄地回了自己屋子,倒头便睡。
他怎么会知道,那辆车里就坐着陈康跟他的母亲?要是他知道,那一刻就算困死,他也不会睡的啊!赵子玉一觉醒来,得知雪花与陈康定了亲,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第二天天还没亮,村子里到处静悄悄的。赵子玉背着一只小包袱,悄悄地拉开门,站在门口,神情地看着曾经朝夕相处的每一处,泪水模糊了双眼。他狠狠心,紧紧地咬着嘴唇,飞快地跑去了,拍开了郭阿明家的木门。
赵子玉在大槐树下久久停留,折了一根小树枝,好好地包进包袱里,伸手解下那只吊在空中的小木牌——今日是个“愿”字,也揣进包袱里,走了几步,又返回来,将小木牌重新系在树杈上。
“怎的又系回去了?”
“那是大家的东西。”
赵子玉最后一次深深地将笼罩在青色晨雾之中的小村子看了一遍,目光久久定格在白家的小院上,许久,狠狠地吸了一回鼻子,笑道:“爷爷,娟娟,还有那个谁,我走啦!”
马车一拐,云隐村不见了。赵子玉伏在膝盖上,咬着衣裳无声哭泣来。
郭阿明:“要哭就哭出来吧!”
赵子玉从善如流,扬起脸,呜呜地哭起来。
“为什么我想要什么的,老天爷偏偏不给我啊!”
“为什么,一次两次地这么耍我、伤害我?”
郭阿明在前头痴嗤笑起来。
赵子玉气呼呼地问道:“你笑什么啊!”
郭阿明:“你堂堂未来的城主,老天爷哪里伤害你了?”
赵子玉傻头傻脑地问:“你怎么知道的?”
郭阿明;“我在望江城里跑了这么多年,这点事情还不知道的话,那也是白跑了。”
赵子玉:“那你为什么不揭发啊?当初我,我名声那么差,你就不怕我——”
郭阿明:“我倒是想说啊,可谁叫我被你爹给贿赂了呢?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软,你爹不但给了我不少好处费,还请我到品珍楼大吃了一顿,那我还说不是成小人了么。”
“哇——”赵子玉放声大哭。
郭阿明:“哭吧!哭吧!你小子啊,命已经够好的了,知足吧!”
“哇——哇——”
郭阿明:“赶明当了城主,好好对待百姓,莫再像少年时候那样混,知道不?”
“哇——哇——哇——”
赵子玉走的时候沈怀瑜就醒了。他听见他出去了,也听见了他远去的脚步声,就像风吹着树叶那么轻,扭头瞧向窗下小桌,青色的天光里映着一张黄色的草纸,那是赵子玉留下的信。沈怀瑜无声地笑起来,接着叹了一口气。
不久之后,娟娟问起来了,“孟大哥呢?今天怎么起这么晚了?”
沈怀瑜:“他走了。”
娟娟:“去哪儿了?”
沈怀瑜:“回他原来的地方了”
娟娟伤心起来,饭也吃不下了:“怎么说走就走呢,都不跟我们说一声。”
沈怀瑜从怀中摸出那张纸,推到娟娟面前,道:“留信了。”
信上只有两行字:爷爷,娟娟,我走了,回家去了,对不起,我骗了你们。
白老爷子:“傻孩子,哎!”
像一阵风似的,不,像一个季节,最热烈又最热情的夏天,突然来了,悄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