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恍如一场梦,况且这一日是崭新的一日、是一个真正的大日子,云隐村里大部分人睡了一觉之后又变成素日里那种乐观、快乐而又容易满足的山野小民了。这日唤醒人们的不是公鸡打鸣的声音,而是新年的爆竹声。第一只爆竹是谁家放的呢?反正娟娟是不太清楚的,她醒来的时候爆竹声已经跟下雨似的响成一片了。
这时候天还没有亮,雨已经不下了,天上停着松散的乌云。娟娟从里间里走出来,堂屋里浑乎乎的,夜色混合着暗黄的光;院子中央放着饭桌,上面放着一盏灯、一碗香和两根红蜡烛,暖黄的火光映照这两个弓身忙碌的身影:爷爷和沈大哥已经在准备祭天的东西了。雨后的夜晚清洌洌的。娟娟从堂屋里出来,打了个哆嗦,跺着脚走到白老爷子身边,嗔怪地怨白老爷子没有喊她。
白老爷子赞许地看了看沈怀瑜,道:“你沈大哥是第一个起来哒!我还在做梦呐,感觉外面有声音,就醒了,看到你沈大哥在院子里摆桌子呢!”
娟娟心道:难怪昨天说祭天的时候,沈大哥问得那么仔细呢!娟娟心中很开心,温情脉脉地看着沈怀瑜,不由自主地走去他身边了,由衷地说了声:“谢谢你啊,沈大哥!”
沈怀瑜笑了一笑。
白老爷子:“娟娟,去把梨子拿过来。”
娟娟“哎”地一声脆生生地应了,不一会儿,从灶间里拎了一只小篮子出来,装满了黄橙橙的大梨子。
“你们怎么都不喊我一声啊!”
众人扭头,见赵子玉抻着懒腰从杂物间里走出来了,打着哈欠摇摇晃晃地走过来。
沈怀瑜:“等你睡足了好放爆竹。”
赵子玉立刻来了精神:“放就放,你以为我还怕呐!还有什么要做的?”
娟娟:“没了,纸也烧过了,东西也摆完了。”
赵子玉走到近前,瞧清楚了,桌子上整齐地按排摆放着三只梨子、三只酒杯、三只装满谷子的碗以及香烛油灯。跟他们家的不太一样——他们家这时候的供桌上各色吃食玩意儿堆满了。
白老爷子:“小孟去灶间里多抱些干草过来,刚下过雨,地上太湿了。”
赵子玉:“好嘞!”
白老爷子让赵子玉将干草铺在一堆纸灰的前面,正对着供桌。草铺好了。
白老爷子:“小沈,小赵,你们俩在心里准备个愿想,一会儿磕头的时候向老天爷祈愿。”
沈怀瑜点了点头,脑中稍微一想,便有了;赵子玉脑子里却有些乱,一会儿想雪花、一会儿想他娘、想他自己,等到其余的人陆陆续续跪在干草上磕完了头,还没有下定决心。他有些恍惚地往草铺上一跪,两只眼睛紧紧地盯着供桌上的三炷香,青烟袅袅飘散,心里忽然沉静下来了,他整了整衣服、头发,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心道:
玉皇大帝在上,小民赵子玉诚心敬拜,保佑小民将来成为一个好城主。
然后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
敬完老天爷,东西收回去,供桌被抬进堂屋,重新变成饭桌。娟娟煮了水饺,新年的第一顿饭,每个人都吃得有滋有味,身上暖烘烘的,喜悦与满足油然而生,脸上自然而然地挂上了新年的喜悦。因为连着下了几天雨,大地上到处弥漫着轻飘飘的雾气。白家的大门打开了,很快便有人来拜年了,先在院子里的干草上磕头敬天,在到屋里跪在地上给白老爷子磕头说吉祥话,说了一阵子,走去下一家拜年了。白家几个赶紧将饭吃完了,娟娟匆匆收拾了碗筷,就带着沈怀瑜和赵子玉出门拜年了。
娟娟心里很忐忑,表情上就有些不自然了,站在江家大门旁边,犹豫着不敢进去。赵子玉一早便盼着拜年这一出了,早就率先跨进了江家大门,并未注意到娟娟的异样。沈怀瑜却是知道内情的,留意着娟娟的神色变化,低声道:“没事的。”
娟娟看着沈怀瑜,低下头去,鼓起勇气,走了进去,目光在江家的屋里、院子里探查着。江婶夫妻两个和儿子大江热热闹闹地站在院子里和她们说话,堂屋的饭桌上一左一右各有两只碗。娟娟心中了然,难过地松了一口气,匆忙敬天、给江婶夫妇两个作揖拜年,逃也似地从江家出来,接着进了下一家。
轮到雪花家的时候,赵子玉一改之前的活跃争先,扭扭捏捏地在大门口不肯进去,非让娟娟先进去不行。娟娟知他心意,和沈怀瑜先进去了,有意大声道:“雪花去别人家拜年了啊!”
赵子玉在门外听了,又失落起来,强打起精神走进门。不过一看到雪花爹娘,赵子玉浑身便重新充满了活力,又变成白家三人之中最能说会道的那一个了。去樊茂才家拜年的时候只有秋英在,说樊茂才刚刚出门,应该是去两位老爷子家里拜年了——樊茂才怕麻烦,年年只去白家和老端木家,其他的一概不去。端木老爷子也不在家,只有小阿猫在,一个人坐在堂屋里吃饺子,说爷爷去给宋爷爷看病了。
娟娟拧着眉头:“宋爷爷病了?”
这时候她们已经差不多走完了整个村子,接下来去了剩下的几户人家,最后来到老宋头家。低矮的三间茅草房缩在小小的院落里,篱笆门夹在因为年久而部分坍塌的黄土院墙之间,看上去很是凄凉。院子里静悄悄的,两只鸡——一公一母——在院子当中缓缓地走。娟娟推开篱笆门,那两只母鸡忽地一下跑去了飞快地钻进了西墙那边的一堆乱柴里。娟娟瞧着满院子的这一泡、那儿一泡的鸡屎,忍不住摇了摇头。听到屋子里响起了说话声:
“老宋啊,你得想开了。”
三个人一走进去,就被霉味臭气酒气混合的怪味熏得不轻,娟娟皱起眉头,赵子玉掩了鼻子。房子很小,昏暗潮湿,当中放着一张四角残破的木桌,桌边是两只表面摩得光滑的木头墩子,墙角堆着些杂物,东墙上挂着一件蓑衣和一定斗笠,斗笠的尖顶上打着褪了色的蓝色补丁,旁边开着一口黝黑狭长的门洞。除此之外,房间里再也没有别的东西了。
娟娟停在东里间门口,叫着“宋爷爷,端木爷爷”。沈怀瑜和赵子玉两个缓步走进去了,顶着更浓郁的异味,强自压着恶心走进去,瞧见端木老爷子正坐在窗前,老宋头身上盖着床破棉被平卧在那儿,微弱地呻吟着。
娟娟:“端木爷爷,宋爷爷怎么了?”
端木老爷子叹了一口气:“你们来了。淋了雨,染了风寒,加上心里搁着事,不倒下才怪呢!”
灰色的床帐里传来虚弱的声音:“你们在外头敬过天地了?”
赵子玉连忙道:“磕过头了,宋爷爷。”往前走了一步,看清了床上躺着的老宋头,眼眶深陷、满脸皱纹,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好像昏暗之中的一根烂木头。
老宋头挣扎着要起来给三个人倒水喝,端木老爷子连忙出言阻止:“你可好好躺着吧!”
老宋头脸上露出了羞愧自卑的表情,“这太失礼了!这太失礼了!你们过来看我,我却连点茶水都不能弄你们喝。”
端木老爷子:“乡里乡邻的这么多年了,这么见外。”
看着老宋头灰败苍老的一张脸,赵子玉想起他许久前坐在稻田里等儿子的一幕,不由感到难过,在心里将那个宋福生狠狠骂了一遍,同情心大炽,鼻子里酸了,柔声安慰道:“宋爷爷,我们在家里喝过水来哒。”
老宋头:“你们都是好孩子,都是好孩子!可我的福生,今早饭也没吃就走了,也不知又去哪里了。”说着抬起两只胳膊,在胸前弯成一个长形的圈圈,声音里带了笑意,“昨昏里梦到福生了,还是个白白胖胖的奶娃娃,就抱在我怀里朝,那个笑啊!”忽而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一转头又梦见我自己死了,福生跪在我坟前哭。”
“死了也好!死了什么都不用愁了。”
又道:“不,还不能死!我当年害了那么多人,自知罪孽深重,可是我还不能死,我死了,福生就真的没有地方可去了。福生,原本想着给他取了这样一个名字,一辈子都有享不尽的福,是我害了他啊!是我害了我儿!我是罪人!我是罪人!”
端木老爷子:“老宋,你别难过,事情总会慢慢变好哒!”
“会么?我已经七十一岁了!他又那样,还能好么?不能够了,不能够了!已经没有指望了!”
“老宋,你别这么说,不到最后一刻,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哎!只怪我年轻的时候罪孽太深!你说我当年怎么就……”
端木老爷子抓住老宋头向外伸出的胳膊,轻轻压在床上,道:“行啦,当年的事过去就过去啦!”
“不,端木大哥,我知道你在宽慰我,可是我都懂,没用的,我这种人死了是要下十八层地狱的,下就下吧,可是我儿子,我不想他跟我一样啊!”
端木老爷子叹了一口气,嘴唇翕动了几次,叹道:“福生,本性不坏。”
昏暗低沉的小房间里,老宋头捂着眼睛呜呜地哭。
“你们回去吧!你们都回去吧!”
“老宋!”
“都走吧!”
端木老爷子:“那我们走了。你好好休歇啊,千万别做傻事,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你家福生可就再也没有地方可去了。”
老宋头呜呜地哭得像个孩子,仍然捂着脸,什么也没有说。
几个人从宋家的小院子里走出来,除了端木老爷子,各个垂头丧气。
赵子玉:宋爷爷太可怜了!上辈子做了什么孽这辈子摊上了宋福生那样一个儿子!
沈怀瑜心道:这就是想死却不能死吧!
娟娟低着头,小声啜泣着。
端木老爷子长叹一声,道:“哎!一切自有因果。”
一回到家里,娟娟再也忍不住了,扑到正在吸烟的白老爷子怀里,放声大哭。她知道自己不该哭的,但是她忍不住、也不想忍了,就想像小时候那样任性撒娇,偎在爷爷怀里,任性地发泄自己的悲伤!她真的好伤心啊!好伤心!为什么世上会有这么多不顺心的事情呢?为什么不能人人和乐幸福?为什么要发生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她想不通!她想不通!
白老爷子拍着孙女剧烈起伏的后背,目光询问地看着沈怀瑜和赵子玉。
赵子玉:“我们刚才去宋爷爷家了。宋爷爷病了,宋福生又跑了。”
白老爷子看着孙女,轻轻叹了一口气,也湿了眼眶。
娟娟狠狠哭了一场,和沈怀瑜赵子玉去北山脚下烧了纸,回来的时候便进了自己的房间,中午出来做了饭、吃了饭,然后就没有再出来了。白老爷子心中焦急,进了孙女的房间,瞧见她面朝里静静地躺着,俯下身轻轻地唤了声“娟娟”,也没有响应,伸手在她额头上一摸,急道:怎么烧得这样厉害!连忙亲自去请老端木。白老爷子将娟娟身子转过来,见她双目紧闭,脸上浸染着两团深红,嘴唇不断地细细颤动着,一张小脸痛苦地皱缩着,似乎做了什么怕人的梦。
白老爷子问正给娟娟切脉的端木老爷子:“我孙女怎么样了?”
老端木:“没什么大事,一会儿人我给她开服药,吃吃就好了。”
白老爷子:“你没骗我吧!”
端木老爷子:“你这老家伙,我骗你做什么!娟娟也是我看着长大的,你以为只有你着急啊!小沈进来,我有话跟你说。”
沈怀瑜掩下心中焦躁,缓步走进去,瞧见娟娟的模样,一颗心顿时又乱起来,敛眉听端木老爷子嘱咐自己如何如何看护娟娟的事项,眼角余光一刻也没离开床上少女那张忧愁的面孔。端木老爷子嘱咐完了,对白老爷子道:
“小沈,你好好看着娟娟,有什么事立刻告诉我,晌午我再过来。”
沈怀瑜:“您放心。”
白老爷子守在孙女的床前,心中颤动,却不敢流出泪来。按理说,他已经活了八十四岁了,那么多年的风风雨雨走过来,什么都看开了。他觉得自己已经可以地随便在什么时候离开了,原来他一点都不放心啊!一点也不舍得!老天爷,求求你,再给我几年时间吧!
端木老爷子晌午来了一趟,傍晚时分又来了一趟。零落的爆竹声与大街小巷里热闹的说笑声中,新年第一天逐渐过去了。沈怀瑜站在茅草屋檐下,将天色由浅灰看到淡青再到昏沉,南边天际一群黑色的鸟穿过晕散着的雾气撒进山林。沈怀瑜收回视线,抬脚往灶间走,口中道:
“爷爷,我做饭了。”
赵子玉连忙从木墩子上站起来,道:“我,我,”目光在院子里巡视半圈,“我来喂鸡。”
白老爷子提孙女掖了掖被角,轻声道:“丫头啊,赶紧醒过来吧。”
“爷爷,饭做好了,把娟娟叫醒吧。”
白老爷子唤孙女起来吃饭,娟娟却像被梦捉住了似的,怎么叫都不醒。
赵子玉站在门口,关切地问道:“爷爷,娟娟不起来啊?”
白老爷子:“让她睡吧!咱们先吃。睡够了就醒了。”
这晚白老爷子吃了好些饭,背着手在院子里走了一会儿,然后就坐到娟娟床前了,重新握着她的手。沈怀瑜进来探查娟娟情形,瞧着少女憔悴的、消瘦不少的小脸,心疼不已。她一向很快乐,有忧、也有愁,但是睡一觉就好了,第二天早上起来又是一个快乐的小人;可是这个成天在眼前晃来晃去、忙东忙西的小人忽然病倒了,沉沉地昏睡着,偶尔喃喃呓语。她在担忧什么呢?
这一刻沈怀瑜忽然意识到了:眼前这个看似天真无畏的少女其实有一颗最心敏感最柔软的心啊!
她不想让人担心、不想给别人添麻烦,小心翼翼地将种种忧虑埋藏心底,不让任何人察觉!然而,最近的事太多了,大的小的,好多事,让她突然意识到了一个对她来说格外残酷的现实:失去是多么容易的一件事啊!现在拥有的到最后都会失去!而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无能为力!
沈怀瑜感到好像有一把刀不断在心上切割,还有两只手,扒着那些伤口大力地向两边撕扯。他想:老天爷啊,就让这少女好起来吧!有什么痛苦我沈怀瑜愿意替她承担!
这夜,沈怀瑜最后一次查看完娟娟,感到心中憋闷,便从堂屋里走出来、从白家走出来,在雾气与月光混合的夜色里沿着西河岸边缓缓地走,河水潺潺,野兽在深山里长鸣。他走了一阵子,想了一些事,开始往回走,忽然瞧见进村的路上走来一个人。这样的夜晚谁会在路上走?他心中生疑,悄悄摸上前去,藏在灌木丛后面,待那人走近了,借着月光一瞧,不由大吃一惊:
是李达!
沈怀瑜心生警惕,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一路来到樊茂才家。李达在门上扣了三次,每次三下,过了一会,门应声开了,里面的人伸出头来左右看了看,将李达拉了进去。沈怀瑜心道:果然有问题!于是悄悄摸到樊茂才家院墙那儿,选了一个好位置,蹲在那儿听里面的声音。然而他失算了,里面的人十分警惕,刻意压低了声音,说话声嗡嗡营营的跟苍蝇似的,什么也听不清。可是沈怀瑜并不气恼,反而因此而感到兴奋,因为这样正说明了樊茂才和李达有问题,肯定不是他之前想的那样只是简单的认识。
怎么办!
沈怀瑜脑中迅速分析,忽地起了身,快步走到樊茂才家大门口,伸出手来,沉着地拍在其中一扇木门上。屋里的声音戛然而止。短暂的寂静之后,传来樊茂才惯常的那种醉了酒的声音:
“谁啊?”
“我,小沈。”
“啊,小沈啊!这么晚了有什么事么?”
“樊大哥,我都看到了。”
再次寂静下来,比之前更长一些。然后便是越来越近的“塔塔”的脚步声,“哐啷”一声,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面前的夜色里是醉意昭然的樊茂才的脸,堂屋里的灯已经灭了——这更加坚定了沈怀瑜的猜测。于是沈怀瑜立刻压低了嗓音,小声道:
“我是跟着李达来了。”
沈怀瑜感觉落在自己脸上的目光忽而变得锐利,又道:“我此来只为揭开心中疑团,并非有什么企图。”
锐利的目光审视着自己,过了一会儿,樊茂才垂下了把着两扇木门的手,转身朝屋里走,“把门拴好。”
沈怀瑜默默地跟着樊茂才,进了堂屋,屋子里充满了浓郁的酒气,桌上放着两只黑陶碗,当中一盆盐水豆,桌边只有郭阿明,地上好多毛豆壳。樊茂才在桌边坐下,给自己倒了一碗酒,声音泠泠的,在寂静的夜色里显得格外清晰。
“老李,出来吧。”
西里间的阴影里缓缓走出李达,手里端着一只黑陶碗,右眼角一扎长的疤痕映着灯光闪闪发亮。他瞥了沈怀瑜一眼,默默地坐到郭阿明身边,就着碗饮了一口,然后将碗放下来,食指有节奏地叩击在桌面上,发出“咚咚咚”的声音。屋子里变得十分安静。沈怀瑜看着樊茂才。
樊茂才抬头对沈怀瑜笑了一下,道:“门后有团凳。”
沈怀瑜走去门口,将树墩子搬过来,在桌边坐下。
樊茂才:“老郭,给小沈倒酒。”
沈怀瑜对郭阿明道了声“多谢”,先看了看樊茂才,接着看李达,道:“那夜我看见的那个人是不是李达兄?”
李达看了看樊茂才,樊茂才对他点了点头,李达笑道:“是我。”
沈怀瑜:“李达兄不问我指的是哪一夜么?”
李达:“那天我在城外发现了朝廷通缉的江洋大盗,一路将他追他而来,进了山。”
沈怀瑜:“李达兄怎敢只身犯险?”
李达:“小沈兄弟,你不必试探了。你是老神仙的徒弟,上次你随老神仙在医寮里给大伙看病,我知道你不是恶人。所以我李达本就没打算骗你。实不相瞒,我是会些功夫,曾经还和老樊在漠北并肩杀敌。”
他竟然这么干脆就承认了!李达的坦率倒叫沈怀瑜吃了一惊,不由微微皱起眉头,深深看着李达。之间李达“哼”地一笑,道:
“当年的事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大家死的死亡的亡,就我们几个,还能掀出什么水花呢?”
沈怀瑜正色道:“李大哥,我沈怀瑜以个人性命,不,以此生名誉保证,今日所听不会向外透露半个字。”
一直沉默着的郭阿明这时候呵呵笑了,将酒碗塞进沈怀瑜手中,道:“来来来,喝酒喝酒,一边喝一边说嘛。”
四只黑碗在当中撞击,发出清脆的碰撞之声,饮过酒之后,李达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一晃眼,这么多年已经过去了!如果大将军还在,也该是个白发老人了。”
郭阿明:“是啊!咱们几个毛头小子都快;老啦!近几年我常常梦见咱们年轻时的模样,半夜里醒过来,想想觉得跟做梦似的。”
李达:“是啊!我也是这样!一个人躺在昏夜里,狠狠地闭上眼睛,希望眼睛再睁开的时候还在大漠的星空下,后来的一切不过是做了一场梦。”
樊茂才:“你们两个说什么傻话!”
沈怀瑜缓缓饮酒,心中思忖着,放下酒碗的一刻心中安定了,问道:“只有三位大哥了么?”
李达与郭阿明两个的动作几不可察地僵了一僵。樊茂才放下酒碗,从大碗里抓了一把毛豆,在手里剥起来,口中道:
“有没有的又有什么关系?个人出个人的力。”
沈怀瑜知道了,要么已经没有别人了,要么他们不信任他。于是他也就不再问了。心底鬼使神差地冒出了一个疑问:恩师站在哪边?
其实从樊茂才他们对他的态度来看,他心里已经影影绰绰地有了猜测,但他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他端起酒碗,猛地灌了一口,跟自己说,恩师另有苦衷,脑子里却想起了另一茬——少陵和凝儿来这儿又是为了什么?此时此刻他多希望站在恩师面前,亲口问问他!可是,假如真的站在恩师面前了,他有勇气开口么?万一恩师……他该如何自处?
不!真相或许残忍,但是一定要知道!回去!一定要回去!他咽下一口酒,就好像在心里种下了一颗种子,那颗种子迅速生根发芽,顷刻间长成一棵参天大树。王家酒坊的酒灼烧着他的喉咙,“一定要回去”得念头灼烧着他的心,沈怀瑜浑身的血液都沸腾了,激动得简直要从凳子上跳起来。他含着酒,克制地一点一点地咽下去,等待心里的狂潮席卷过去。风暴逐渐停歇,云开雾散,脑海里浮现出白家爷孙俩。
难道已然放不下他们了么?
……
郭阿明醉眼惺忪地问:“你说宝粮今年会不会来啊?”
李达:“那得看朝廷里又有谁倒霉了”
樊茂才哐地一下将酒碗顿在桌子上,不乐意地嚷嚷道:“你们两个小兔崽子说什么屁话,奥,来咱们望江城就是倒霉了!什么嘛!分明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郭阿明连连点头迎合:“是是是,大哥说什么就是什么。”
樊茂才嫣然一笑,面上竟然露出了小儿女撒娇的神态:“就是嘛!天下虽然大,哪里也没有咱们这里好!”
李达小声道:“那漠北呢?”
樊茂才愣了一下,蓦然发怒:“都好不行嘛!”
……
李达跟郭阿明回去了,沈怀瑜其实也有点醉意了,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昏夜里走,脑子乱糟糟地想着:如果一个人一辈子真的遇到了两件他愿意为之付出生命但又相互矛盾的事,到底该如何抉择呢?如何抉择才能不留遗憾?倘若师父——他心痛地捧着胸口,不敢往下想了。
“不,”沈怀瑜喃喃道,“事情一码归一码。”
他脑中又生出一个念头来,令他又恐惧又忍不住好奇。他深深地矛盾着,时而犹豫时而坚决。
视线里出现了一团明亮的火光,映照着一条小小的身躯。像以前的许多次一样,那个身影向他跑来,一直跑到他面前,仰着脸,一脸担忧地唤他“沈大哥”。沈怀瑜深深地看着面前这个比自己矮了一头多的少女——火光映照下,那张清秀的面孔娇嫩天真,还带着一层浅浅的病态的粉红。她担忧地看着自己,笑得很浅,沈怀瑜觉得,此时此刻她的笑就像摇曳在寒风里的烛火,随时都会熄灭。他感觉自己掉进她那双明澈黝黑的眸子里了,在酒劲儿的作用下,他学起樊茂才来,发了性子,故意脚下一歪,任性地靠在了少女馨香的躯体之上。
她需要被人呵护。她也想成为呵护别人的人。或许不能兼顾,但至少在面对的时候用心守护。
“娟娟,沈大哥好累啊!”
把在胳膊上的力道顿时大了许多,少女的声音软软的,带着一丝平日里没有的绵哑,羽毛似的轻轻骚在沈怀瑜的耳朵上,令他忍不住轻轻叹了一口气,感受着少女笨拙地顶着自己的胳膊歪歪扭扭地走着。
“累了就回家睡觉。”
“你怎么样?感觉好些了么?”
“嗯,好了。”好像怕人担心似的,又补充了一句:“全好了。”
“呵呵呵呵。”
“你笑什么,沈大哥?”
“我笑啊,你这个小姑娘太傻!女孩子家家的,就是要人疼要人爱,哪里需要这么辛苦呢?”
“我哪有辛苦啊。”
“嘴硬。”
这回轮到娟娟笑起来了。
“你又笑什么呢?”
“沈大哥喝醉了酒好可爱,话多劳神的,像个小孩子。”
“傻姑娘,可爱哪里是说男子的啊!”
“我就是觉得沈大哥可爱嘛!”
“沈大哥,你相信这个世上有神仙么?”
“相信——”
啊——想起来了——
“瑜儿,不论到了何种地步,都要相信自己。”
沈怀瑜细细地品着“相信”两个字,皱起了眉头:恩师这话什么意思呢?为什么要在匆匆离别之际,让凝儿转告的是这句?
难道说——
我真的根本就没有罪!
那这一切算什么呢!我沈怀瑜经历的这一切算什么?只是被人耍着玩么!他心里燃起一股滔天怒火,眼看着就要发作了,少女清浅的声音恰好就在这时响起:
“我也相信世上有神仙,不然我怎么会遇到爷爷,又怎么会遇到沈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