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彩云的婚事仿佛一阵春风,吹开了云隐村适龄男女议亲的冻土。那天上午太阳上到东天一半的时候,一辆小驴车由一个陌生的村夫驾着从一道山那边拐了过来,在经过大槐树时,小驴车停了,一个描眉画眼的圆脸胖妇人从车厢里探出头来,向大槐树下聊天的村人问“刘生根家怎么走”——刘生根就是雪花的父亲。村人们瞧着胖妇人的模样,心里立刻明白了,给那夫人指了路。待那辆小驴车碌碌地远去了,大槐树下另一人连忙告辞跟家里的汇报情况去了——他家的儿子打还是一个小屁孩的时候就喜欢雪花了。
小驴车刚在雪花家停稳,得了风声的村人早把雪花家门两边围得结实了。那媒人便和众人打着招呼进了刘家,和雪花爹娘在堂屋坐了,一直谈到将近晌午。那媒人出来的时候一脸不满,全没了来时的春风得意。有人问她谈得如何,那媒人将手中帕子一摔,道:
“真是不识抬举,人家马公子虽说是庶出,家里可是望江城数得上的大户,能看上雪花就已经是她的造化,现在还专门请我来说亲,准备八抬大轿娶做正室呢!真是不识抬举。”
原本兴致盎然的村民们一听这话登时不乐意了,纷纷道:
“大户人家怎么了?人家姑娘不喜欢,难道还非要同意么?”
“雪花可是我们村最出色的姑娘,不同意就不同意,怎么就不识抬举了?”
“我还觉得那马公子懒蛤蟆想吃天鹅肉呢!”
”幸好雪花没同意“
……
在村民们护短的言语讨伐中,那媒婆灰溜溜地钻进驴车,一溜烟驶出了云隐村。
这时候,雪花家大门打开,雪花爹刘根生走出来,对众人点头致谢。人们问那媒婆是如何说的,刘根生叹着气将那媒婆的话大约说了一下,众人皆义愤填膺,觉得刚才说那媒婆说得太轻了。
原来那媒婆一进开口便是马公子多喜欢雪花、嫁过去之后如何享福之类的话,说得雪花爹娘十分欢喜;雪花在里间听到了,说了句她不想这么早就嫁人,那媒婆一听,登时变了脸色,话头一转开始旁敲侧击地表明雪花能被那个马公子看上有多幸运。雪花爹娘也不是傻子,况那媒婆言语之间颇为傲慢,如何听不出对方对自家闺女的轻视之意?这要是嫁过去,以后过日子自己闺女可有苦头吃了,于是雪花爹娘当即表示自己闺女和那马公子不相称,这门亲事说什么不能同意的。那媒婆见乡野之人居然如此硬气,怕误了差事,只好放低姿态软磨硬泡。无奈刘氏夫妻已然吃了秤砣,就是不肯松口。那媒婆便冷着面色起身告辞。
“真是狗眼看人低!”
“那马家也忒没有诚意了,派来个什么人呐!”
……
雪花家遭遇这事虽不愉快,却让村中好几个明恋暗恋雪花的男孩暗自高兴,都央了母亲亲自去刘家提亲。是以那媒婆前脚刚走,后脚便有本村三家妇女陆续登门。乡里乡亲的抬头不见低头见,拒绝了哪一个都有些尴尬;大家也都知根知底,三家男孩子都很不错。一时间雪花爹娘也不知如何选择了;正在刘家夫妻两个发愁的时候,雪花说自己已经有了意中人,这三家儿子哪一家她也不会嫁。这样一来,雪花爹娘反而松了一口气,跟那三家人明说了雪花的态度。强扭的瓜不甜,感情这种事强求不来,那三家人只好看看再说,兴许过一段时间雪花态度会有所回转。
赵子玉也听闻了雪花家一天之内四家上门求亲的事,心里十分着急,琢磨着如何才能不让雪花被人定了去,思来想去最要紧的问题只有一个:雪花的态度。如果雪花不喜欢,他爹娘必不会擅自做主。而眼下雪花喜欢的人却是那个不近人情的沈怀瑜。这一点对他来说倒是一件好事。赵子玉偷眼瞧着沈怀瑜,感到事情有些滑稽。被雪花这样美丽的女孩子喜欢着,难保沈怀瑜哪天不动心,如果是这样,那事情就大大不妙了……
赵子玉想着道:“喂,你睡了么?”
暗夜中传来沈怀瑜略显沙哑的声音:“何事?”
赵子玉本想问“你有没有喜欢的女子”,转念一想,沈怀瑜这种人即便喜欢哪个女子也不会说出口,更不会告诉他,问了也是白问,不如直接干脆,遂道:
“你觉得雪花这个女孩子如何?”
沈怀瑜:“我们不熟。”
他没有说好或者不好这种态度鲜明的话,而是回复了一个模棱两可的“我们不熟”,那万一熟悉了呢?是不是会觉得她很好?赵子玉心生警惕,连忙又问道:
“你不觉得她人长得好看、性格也好么?”
沈怀瑜:“你是不是还要问我是否对她有意?”
赵子玉被问得一滞,但是既然沈怀瑜把话挑明了,他也不再遮遮掩掩,嬉皮笑脸道:
“既然沈大哥猜出我的意思了,那我也不藏着掖着了。我喜欢雪花,我想追求她。”
沈怀瑜:“你追便追,何必问我?”
赵子玉:“你别告诉我你没感觉到雪花对你有意。”
沈怀瑜:“那又如何?”
赵子玉咕噜一下坐起来,压低嗓音小声道:“如何?我们俩住在一间屋子里,相当于半个亲兄弟了,如果你也喜欢她,那……君子不夺人所爱,朋友妻不可欺,我只好……”
沈怀瑜被他这一桶胡言乱语逗乐了,心道:不如逗逗他,遂道:
“雪花那女子确实有几分容貌。”
赵子玉“啊”地惊叫一声,咕噜噜爬到床尾,道:
“不行,你怎么能对她有意思呢?白日里她那样瞧你,你不是皱着眉头错开脸了么?我可是亲眼瞧见的。”
沈怀瑜心道:这人虽然油腔滑调,倒也不失坦率。
“你放心,我对她绝无任何想法。”
赵子玉:“真的?”
沈怀瑜:“爱信不信。”
赵子玉放下心来,爬回去仰面躺了,长吁短叹道:“你可把我吓死了。”
听得那边沈怀瑜道:“你与雪花的事原本与我无关,但我不得不提醒你。你要想清楚了:你对她的喜欢只是想一亲芳泽,还是相携一生?你的来历你自己最清楚,如果你只想找个人打发这段时间,那么我劝你最好停手,莫为了一人享受耽误了女孩子的一生。”
赵子玉:“我……”,连着说了三个“我”字,却无论如何也说不下去了。
沈怀瑜发出一声了然的冷笑。赵子玉被他笑得有些恼火,想要说些话证明什么,可是说什么呢?又证明什么?他脑中空无一物——他也意识到了,自己并没有想过他与雪花的日后。
沈怀瑜又笑了一声,“只是为了自己的感受吧!”叹了一口气,不则声了。
赵子玉被他那一声叹得心中发慌,往事近事忽而自脑中疯狂闪现,每一个画面的出现似乎都是为了验证那人说的话。他身子绵软地软到床上,心里有个声音不断提醒他:他说的是对的!他说的是对的!赵子玉痛心道:原来我竟是这样自私的一个人!他翻身面壁,有关于如何博得雪花好感的想法全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那些荒唐的过往,包括他被赶出来的前一天在品珍楼和美人阁撒的泼。
夜越来越深了,然而他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他听见沈怀瑜下了床,眼前出现了淡黄色的灯光。
漆黑的小窗下那人又在小油灯下伏案写东西了。他背影沉稳、面容坚毅,虽困在这个小山村,却比他之前见到的所有人都冷静。落魄如此,还能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还能知道自己要维持什么样的姿态。赵子玉心中忽而对沈怀瑜生出由衷敬意,心里随之生出一个念头:如果我能像他一样……一个人困在自己的困境里,认为自己一名不值,无形之中却往往是另一些人的榜样。
雪花……门第……喜欢……你喜欢她好看的模样,你想亲近她,得手之后呢?你们相好,难道也像樊茂才和秋英一样?那绝无可能。可他终归要回去。娶她?赵子玉犹豫了。
第二日,赵子玉闷头闷脑地起了床,这时天色还早,鸡鸣声寥落响起。他目光扫过正脸朝里睡着的沈怀瑜、扫过窗下笔墨整齐的小桌,起身出了门,一个人走到小河边,在河边的青石上坐了。竹林里薄雾缓缓飘散着,流水哗啦啦落地从河床上长满黄绿色青苔的错落的石面上流过。北山高旷、东山迷蒙,南边油绿的麦田和黛色群山都笼在雾气中若隐若现。赵子玉看够了山村风光,蹲下身,从河中连鞠三捧水泼到脸上,顿时感到神思清醒,看着水面上映出来的模糊的倒影,
“你一直活得像个混蛋,到处惹人嫌。”
他喃喃自语,又鞠了一捧水泼到脸上,水滴在下巴处汇成一股细流淌下来,打湿了胸前半幅衣襟,身上渐渐起了一层寒意。
“在城里混日子,到这里还在混日子。难怪人家不喜欢你。换成我我也不喜欢你。”
“你总将九年前的事当成借口,当成借口,当成……”
赵子玉仰倒在大青石上,贴着石面的背部传来更多寒意,散入他身体更多地方。天空可真蓝啊!如果能到变成一只飞鸟在那片天空自由翱翔该有多好!如果变成一只鸟,他要一直飞、一直飞,飞到所有那些书里看到过的地方,什么漠北、草原、五岳、剑门关、簪花城、风陵渡……赵子玉咯咯笑起来。
“是小孟啊?大早上的躺在那儿要着凉的!”
赵子玉连忙从大青石上爬起来,瞧见了不远处端着一只盆子站着的花婶。赵子玉问候了花婶,说自己原本出来洗脸的,结果太困了,竟然不知不觉睡着了。
花婶笑道:“回家去睡吧!这儿水气太重,伤身体的。”
赵子玉向花婶道谢做别,扭身回去睡回笼觉。他心里存着事儿,因而睡得很不安稳,半梦半醒的,一直躺到娟娟过来喊他吃早饭。这时候,沈怀瑜已经从端木老爷子家回来了。
娟娟赵子玉端来一碗白气淼淼的、碗底沉着几片姜片的水让赵子玉喝,说是刚才花婶过来告诉她早上看见赵子玉在河边青石上睡觉了,担心他着凉,特意过来提醒娟娟弄碗姜茶给他喝。赵子玉大为感动,咕嘟咕嘟将一碗茶灌进肚子里。
这些日子,大家都感觉小孟变了。以前他吃过了早饭要么回自己房间、要么出门了溜达,现在竟然总是主动要求做这做那。其实这个季节本没有什么活要做的——冬麦种下,天气便也转凉了,没有虫害、也少有杂草,全凭它们自由生长就好;冬天里再让牛羊在地里啃一遍,带到来年开春,旧秧发新芽,长势一日比一日好,只待春末收割。不过赵子玉难得主动提及要做事,白老爷子便不好冷了他的兴致,便让他做些除草、挖沟的活儿了。
时间缓缓流淌,不知不觉间还有一个多月就要过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