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秋英原本也是北边城里大户人家的小姐,父亲因事获罪,连累着一家老小都被流放,没想到半路上遭了山贼。山贼杀了他一家人,又将姿容秀丽的秋英掠上山给山贼头子当压寨夫人。秋英佯装顺从,洞房花烛那一夜,将喝多了的山贼头子杀死了,然后借着夜色的掩护,胡乱跑出去了。老天作媒,月老牵线,合该是缘分。猎人樊茂才平日里一向只在云隐村周围的大山里打猎,那一次,为了追一只罕见的白狐,偏偏就跑去那么远的地方了。结果,恰好撞上了被土匪追得走投无路的秋英。樊茂才杀散了山匪,将孤苦无依的秋英带回了云隐村。后面的故事自然就是英雄救下美人,美人芳心暗许。然而,美人情深缱绻,英雄却是个死脑筋,秋英明里暗里不知表白了多少次,樊茂才就是不肯接受她。然而,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樊茂才心里不是没有秋英。人们问他为何,他只说不想害了秋英。刚开始,秋英觉得他是嫌弃自己被那土匪头子玷污了身子;后来,知道了真正的缘由,却教她比从先更绝望。
“沈大哥,你说秋英姐是不是很厉害?”
“嗯。”
一家人在面前被杀害,那时的女子该有多心碎;只身一人被掳上山,日日面对着不共戴天的仇人而无法为死去的亲人报仇雪恨,她该有多痛苦;为了给亲人报仇而隐忍心中滔天仇恨与匪徒周旋,她该有多坚毅;凭一人之力杀死土匪头子再只身逃离,她该有多勇敢!这样一个女子,得让多少男儿汗颜!可笑他沈怀瑜仅与人家打了几个照面就对他存了偏见,私心里认定她不是一个好女子。沈怀瑜因自己对秋英轻易下结论而感到羞耻,感到惭愧。脑中灵光一闪,想起了在京城时的行为处事,不由起了隐忧。然而这念头一闪而过,他与娟娟便走到了阴凉的树荫下,除却秋英的故事带来的强烈的震撼还在脑中震颤,身体上极度劳累之后的松弛让他整个人霎时间头脑放空,感官取代了思维。
河水淙淙,秋蝉嗡嗡,他们踩着岸边的树木投下的细碎阴影,身心放松。听到前头孩童琳琅的笑声。待走近了,便看到河沟里几个光溜溜的小童在哗哗流动的河水泼水嬉闹。小衣小裤在岸边的青石上胡乱地铺洒了一地。看到二人过来,一个个飞快地蹲到水里,有些害羞地你一声我一声地向娟娟问好。并向他投来好奇的目光。娟娟让他们管他叫“沈大哥”,五六个小童便像窝里争食的雏鸟似的伸了脖子叽叽喳喳地高声叫着“沈大哥”。沈怀瑜怕吓到他们,笑着一一点头应了。他以前见到小孩子就头大,这次不然没觉头疼,反而觉着面前的几个小童有种天真烂漫的可爱。沈怀瑜心中暗自惊奇。
娟娟看到水里嬉闹的小童,便向沈怀瑜说了她小时候跟小江他们玩在一处的趣事,让沈怀瑜不由想到了他自己的童年——已经过去了好些年了。他记得父亲给他买了一幅白银做成的九连环,仆人老周给他雕的木马、给他做的七巧板;秋天树叶子落了的时候,庄上的丫头们聚在一处斗草;冬天下完了大雪,父亲骑着马带他到湖心亭赏雪,正是在满天满地的银白的世界里,他做出了平生的第一首诗,父亲高兴地将他高高地举在半空中转啊转……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这些事了。
后来,九连环散失了,木马也找不到了,老周回老家休养晚年、不久之后就去世了,斗草的丫头们一个一个被遣散了,父亲也永远地离他而去。
后来机缘巧合被恩师收留到了相府,虽然尚在年少贪玩时,寄人篱下的敏感叫他不得不小心谨慎、勤恳上进,再没有了童年时的无忧无虑。然后相府的生活就是另一场镜花水月。在他生命的这短短二十年里,似乎每一回都在无比的美好里开始,又在巨大的悲剧中结束。难道他的人生注定无法圆满么?沈怀瑜敛着目光与神色,面色平和,任命运的波澜在脑海中掀起又落下。
二人走到白家墙东河边洗净了手。白老爷子见二人回来,从堂屋端出饭菜摆在梨树下的石桌上。紧锣密鼓地干了一上午农活,沈怀瑜体力耗费巨大,腹中早就饿得咕咕叫了。他只觉得碗中精米糙米混杂的白饭、盘子里青菜辣椒蘑菇像被人施了魔力,让他越吃越觉得有滋味,越吃越觉得饿,用了好大定力才压制住想要大口大口往嘴里扒拉的冲动。五指叉开也罩不住的撇嘴大海碗装得冒尖的米饭,沈怀瑜连着吃了三碗,直吃得身边的女子瞪大了眼睛又惊讶又欢喜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沈怀瑜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八辈子没见过吃的似的,但是他心中也不得不承认,那种饿极了之后敞开怀吃到饱的感觉真真惬意——自九岁入了相府,这种感觉再未有过。
这时候正是云隐山脉一带一天之中阳光最毒辣的时候。因为之前的连天雨而吸饱水分的土壤植物被白花花、明晃晃的阳光催逼,释放出大量水汽。风不知道什么时候熄了,树上的叶子一动也不动,只有树梢最顶上的叶子偶尔摇动两下。墙外传来小童们的嬉笑声,然后“扑通”几声,水声伴随着兴奋的笑闹声大起。娟娟笑道定是花圆月的两个妹妹和小石头那一伙。吃罢了饭,娟娟让沈怀瑜回房间午休,说是之前翻好的土地需要这样的毒太阳去去水分,在这段时间内他们可以休息一个时辰。然后便要进山采松油。
沈怀瑜回到房间仰面躺在床上,将两只手摊在面前看。一只被布条结实的包扎着,另一只没有。为包扎那只手看着有些吓人,掌中突起的地方全都又红又肿,其中五指根部的肉丘上有三处水泡被磨破,血肉模糊的创口火辣辣地一缩一胀的阵痛着;他又将那只手翻过来,手背对着自己。皮肤的沧桑已然不消说,他的目光从左右小指开始,在十根指头长而尖的指尖上一一看过,十片指甲,片片尖端乌黑。之前在河里洗手的时候,他还专门仔细地一一清理了指甲里的泥污。这双手曾经很美,连京城里最叫男子迷恋的歌姬茹鸾都夸赞过:“状元郎人生的俊,手也长得这般美。哪个女子不想让这个人、这双手将自己抱在怀里呢?”现在已经回不去执笔握书的时光了。然后他又去看另一只手,被包裹得像个茧子似的,布条已被泥土污渍染成灰黑色。然后又看两只手腕子上那两道浅浅的白色疤痕。他看着看着有些出神,忽听门上传来敲门声,接着一个声音轻轻问道:
“沈大哥睡着了么?”
沈怀瑜收了手,翻身在床沿坐定,道:
“进来吧。”
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娟娟手中端了一个盆走进来。等她将盆放在桌上,沈怀瑜才看到她怀中还抱着一只碗,装着半碗绿糊糊。
“沈大哥,把手摊开。”
沈怀瑜心思通透的一个人,打娟娟一进门看到她的架势,便知道她过来的原因了。他不想让她失望,在她前面摊开掌心。
“几个水泡而已。”
“怎么能没什么呢?我现在还记得手里第一次被磨出水泡时的感觉呢?太难受了,破了更是疼到钻心,弄不好会发肿流脓呢。”
沈怀瑜见面前的小女子塌着肩膀脖子伸得老长凑过来,笑道,“你脖子不累么?”
没想到那小女子反应激烈,又是摇头,又是摆手,连声道:“不累,不累。沈大哥,你先在盆里好好洗洗手。水里放了盐,会很疼,你忍一忍啊。”
沈怀瑜不知娟娟不靠前的真正原因,只当她不想让自己担心,沈怀瑜强自按下笑意,起身走到盆边,两只手同时整个儿浸到水里。
“怎么样?疼么?”
“有一点。”
“只有一点?”
“嗯。”
小女子的眼睛瞪大了,流露出惊讶而敬佩的神色来。这让沈怀瑜很受用。他并未说谎。要是放在以前,还是那一双皮白肉细的状元之手,手上的痛对他来说不是小事。可是,与之前那个自己相比,现在的他毕竟彻彻底底地痛了那么多次。单就一件事来说,三个多月、一千多里地带着枷锁的流放之路走过,手腕上、脖颈上枷锁勒磨的伤痕这辈子怕是消除不掉了。现在手上的这点痛,算得了什么?小女子紧张地看着他,不放过他面上一点变化。沈怀瑜神色坦荡任他看了半刻钟。
“好了,沈大哥,你坐到床边。”
沈怀瑜坐回床边,看着娟娟用一条小木片从碗中挖出一坨绿糊糊,
“把手摊开。”
沈怀瑜摊开手。少女看看他,看看手上绿糊糊,犹豫地问道:
“早上是我太着急了,一时间没多想抓了你的手,现在能帮你涂么?”
沈怀瑜点点头。
看着少女低着头认真地在他手上水泡溃烂的地方抹上绿糊糊。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心中不由地想若是女子这乌亮亮的一头秀发披散开来会是一番怎样的景致;小蒲扇似的睫毛又长又弯,遮住了下面两汪寒星春水般明亮清澈的眸子;一管鼻梁秀挺而精致,流畅地延伸到鼻尖,渐渐上扬出一个优美的弧度。初见这小女子的时候,只觉得是一个清秀的普通村姑,今天第一次近距离仔细打量,原来她长着一张十分耐看的脸。少女柔软的手在自己手上细细地揉,沈怀瑜身上逐渐泛起一层热乎乎的异样感,不由在心中暗骂自己:沈怀瑜呀沈怀瑜,人家好好地给你包扎伤口,你怎么能生出这样龌龊的感觉?又羞又愧,连忙将目光转到手掌上,再不敢看女子一眼。
“沈大哥,你脸怎么红了?太疼了么?”
沈怀瑜目光一闪,忙道:“屋里有些热。”
“嗯嗯,现在是一天里最热的时候了。要不一会儿给你打点冲冲凉?”
说着在盆子里洗净手上植物的残渣,然后从怀中摸出一卷布条。在大拇指与食指相接的地方绕着手掌缠绕了好几圈,将涂满草药的伤口包好。
“不必了,手上有伤。”
“也是。那你休息一会儿,睡着了就好了。过半个时辰我再过来。拆了布条,把三家菜洗干净了,再重新用布包好了就妥了。”
沈怀瑜点点头。听娟娟掩门在走远了,这才长长出了一口气。他躺到床上,闭着眼睛。女子乌黑的秀发、小蒲扇似的睫毛以及沁着细小汗珠的鼻尖不断在脑海里回放。沈怀瑜只觉身上燥热又起,立刻有意让自己想起那些沉痛的过往。他害死了一个女孩子,辜负了一个女孩子,还要再玷污一个女孩子的清誉么?沈怀瑜故意问自己,身上的燥热之感瞬间熄灭了。他扒开胸口的衣服,小心掏出贴身放着的绣帕,在眼前展开。大红色的锦缎光泽熠熠,靠左下的位置,一只苍鹰目光锐利地直视前方,张着硕大的双翅,朝右上方飞翔。边上用金线绣着四个隽秀有力的梅花篆字:鹏程万里。
他看着,一双手不可抑制地抖索起来,帕子随之颤动,上面那只苍鹰也跟着颤动,真的好像在展翅翱翔。沈怀瑜悲哀地叹了一口气,将帕子收回怀中,神思一会儿在从前、一会儿在后,飘摇散乱、神思无着。初秋的午后沉闷悠长,很有些催眠的效果,沈怀瑜身心俱疲,眼皮越来越沉,神识逐渐涣散,不久便沉入了睡乡。
被娟娟叫醒时,日头已经偏西,阳光已没有午时那样毒辣。二人带上斗笠,归拢好要用的东西,之后便要下地。白老爷子披着件单衣从房中走出来,自去灶间取了斗笠带了,提着把小铁锹,当先往外走。
娟娟:“爷爷,您怎么出来了?不是说好了么,等暑气下去您再去。”
白老爷子:“你们都忙,我一个人在家里哪睡得住?什么也别说了,赶紧走吧。”
沈怀瑜:“爷爷,您上车,我推着您。”
白老爷子捋了捋胡须,笑眯眯地走过来,道:“那感情好!”
于是,沈怀瑜推着小推车——小推车一边坐着白老爷子,另一边用藤条捆着农具——等娟娟锁了门,一起往地里走。娟娟兴致勃勃地说起午间做的梦来:西河涨水了,我也不知道犯了什么糊涂,竟然走进去啦!下腰一摸,摸出了一只白花花的大鸭蛋……
北坡那边热气蒸蒸的一片,地里已经有很多人了,都在忙着除草、翻地,家里人口多的都已经在打场了,辘式滚压的声音轰隆隆地响着,像夏日午后天边隐隐的雷声。白家三个到的时候秋英和樊茂才已经将地薅到东头去了,两拨人隔着一段距离打招呼,因为经由娟娟之口得知了秋英的经历,沈怀瑜对这个行事作风大大咧咧的女子由衷生敬,在娟娟和她打过招呼后,主动对她点头示敬,把秋英看得愣了一回。
暑气蒸蒸、烈日汤汤,对沈怀瑜来说,这又是一个将被饱浸汗水、要用尽躯干里最后一丝力气的下午。太阳好像身后坠着一块大石头似的,走得那样缓慢;时间好像被冻住了似的,怎么也熬不到天黑。沈怀瑜闷头除草,脸被草叶子割出了好些细小的伤口,被汗水一浸,又痛又痒,身上到处都跟有蚂蚁在爬似的。他从草窠里探起身子,看看白家爷孙、看看秋英,觉得自己枉为七尺男儿,羞愧得脸颊发烫,在心里告诉自己要沉住气,又埋下头去。
渐渐地,沈怀瑜忘记了暑热与烈日。
秋英家的场地草锄完了就过来帮白家的忙,一直做到太阳下山、天上黑影,白家打谷场上的草终于除完了。这时山间腾起了白色的雾,大部分人家都手工了,村子里,鸡鸣狗叫的声音热闹起来,放牛放羊的孩子,赶着牛羊从东山上下来了。
沈怀瑜放目远眺,看着乐淘淘地陆续回家的人们,感到十分惊奇:令人倍感煎熬的时间就这么过来了么?可不是过来了。山风徐徐,温柔地吹在沈怀瑜身上,他感觉自己那具沉重的肉躯好像要化成一只风筝飞上天似的,整颗心都被一种温暖而充实的感觉填满了。
“走啦!沈大哥!”
沈怀瑜脑子里想着些轻飘飘的事,和白家爷孙两个、樊茂才、秋英一起往回走,走到村子里最后一排房屋那儿,秋英唱起一支音调欢快的曲子来。
晚风吹送,草香飘飘,白日里的炎热散尽了,美妙的歌声在野地之间回荡不绝。
沈怀瑜身上没有多少力气了,只觉得懒懒的,很累但是很舒服。他听着曲子,目光悄悄地送出去,一会儿落在樊茂才背上,一会儿落在秋英发顶,一会儿又看看白家爷孙俩,最终放逐于西边群山。群山静默,天边浸着夕阳的残红,朦胧的红光之中,一群黑色的鸟儿沿着山的轮廓线飞向南边天空。
这一夜,沈怀瑜疲劳及了,很快就睡着了,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一觉醒来天大亮,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母鸡喉咙里发出的咕咕声。小狐狸怎么没在床头呢?他恍恍惚惚地纳闷着,忽然记起来了,小狐狸丢了。
又想起还有好多活儿要做,按着酸痛的腰部爬起来,飞快穿戴,然后疾步走进堂屋,瞧见桌上倒扣着一只草笼子。沈怀瑜揭开草笼子,看到了新炒的菜。他走出堂屋,发现院子正中的土地上写着四个大字——适才走得太急了,竟然没看见——:饭在锅里。
沈怀瑜匆匆吃罢饭,火撩开长腿,大步流星地往地里走。
草除完了,挖地;挖完了地,晾晒;晾完了,就该用辘石压地了——这才是真正的打场——他记得娟娟说的话。这一天,他们各自埋头苦干,还没有说上几句话。
天又黑了,打谷场的地挖完了。星星出了一天,他们回家了。
新整的土地晒了一整天之后,又一个白天降临,真正的打场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