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祁昭总觉得有不对的地方。他和二女一同坐在船上,向冬把盘子搁在三人中间,大剌剌地伸直双腿。亓姒树不肯潦草蹲踞,一丝不苟地正襟危坐,拿起筷子斯斯文文的用餐。
亓姒树其实一直是一个喜怒形于色之人,她擅长罗织罪状,也善于臆测。心机深沉又巧舌如簧,一张嘴说出十几个花样把人哄得天花乱坠,但却极不善于作伪。
世人所见她是什么样子,那她就是什么样子。可能是因为同样戾气过胜,亓姒树一贯颐指气使的口吻能一眼就能知道——平民百姓家养不出来这种人。
有些人一辈子受尽荣宠,盛气凌人的个性早就埋在了骨子里,落魄潦倒的世家公子为乞,都不屑于去街上讨食,只使唤着更低贱的奴仆供他们生计。亓姒树养尊处优惯了,想要什么讨厌什么说几句就有人处理,她们没有什么有求于人的时候,自然弯不下身去谄媚逢迎。
从医馆出来的亓姒树,一洗之前郁郁寡欢、心事沉重的样子,反而感觉卸下了重担,很轻松休闲?此刻还饶有兴致的教向冬雍朝人沏茶的手法,如何画眉和花钿,没有半点事情败露,朝堂问罪的危机感。
她独自一人在医馆的时候,肯定发生了什么。王祁昭想,可仔细回忆起当时亓姒树那副模样,又明显是腹痛不已,失血甚多的样子。
“你一直看着我干嘛?”亓姒树皱着眉瞟了他一眼,心里慌张,莫不是他看出了什么?
可能是想多了吧。王祁昭收回深究地目光,闭着眼睛靠在船上。他一直忙于此事,待将亓姒树押到王上面前后,一定要叫上三五好友,好好在开京玩玩。
亓姒树见他闭上眼睛打算小憩一会,她拿起茶碗轻抿一口,不露痕迹的打量他,王祁昭细长蕴藏着锐利的黑眸,削薄的唇轻抿,那天夜里注视着满地尸骸,宛若一只黑夜中的鹰,冷傲孤清却又盛气逼人,孑然独立间散发的是傲视天地的强势。
他面对敌人时杀伐果断,说不出的狠戾,可对朋友却是十分要好,例如向冬,愿意为了护她周全犯下私通官府的罪名,可能也是因为他抱了太多侥幸,但这份初心的确让人钦佩,怪不得到现在向冬还愿意一直跟着他。
亓姒树清了清嗓子,她还有些有些事要问王祁昭。
“你打算怎样跟王上说明我的罪状?”
王祁昭睁开眼,一双细长的鹰眼盯了她半晌,方才开口:“如实禀报。”
“可是人证物证都没了,仅凭你的一张嘴,你觉得王上会信你吗?”
王祁昭坐直身子,指了指亓姒树:“你就是人证,且又有作案的动机,王上不信我难道信你这个雍朝人吗?”
亓姒树笑道:“我能有什么目的?你要是说不出来能让王上信服的话,说不定他反倒觉得你为了私欲欺君罔上。“
”你为钱为利,这都是目的。又或者为了结识曌国的勋贵们,总之你一个雍朝女人,又不经商,来曌国生活总会有些目的。“
亓姒树叹了口气,看着王祁昭觉得甚是惋惜:“你武功好,明明能活得像个闲散王爷,怎么偏偏要学着八王子三王子等人参政?像王十一一样潇潇洒洒不好吗?”
王祁昭冷笑,这女人也好意思说这种话,自己不也一样是在搅弄风云玩阴谋诡计吗?
“陈鼎任职刑部佐郎之时,就贪赃枉法结党营私,利用职务之便将案情搅得黑白颠倒,不知伤及多少无辜性命。“
”哦,这又关我什么事?“
”你扶他上位,没有想过那些因为冤假案惨死的无辜百姓吗?“
亓姒树纳闷了,”他又不是为官不为,王上都不介意他当,你那么介意干什么?”言下之意就是,你又不是王上,管那么多干嘛?
王祁昭没话说了,难得的翻了亓姒树一个白眼,被她气出了船,她朝向冬摆摆手,表示对王祁昭很无语。
向冬也觉得陈鼎使尽了手段上位,肯定不是什么好官,但她知道自己讲不赢亓姒树,还是乖乖闭嘴的好。
千里之外的开京,此刻政局暗流涌动,正胤和三王子分成两党,朝堂上正胤有王上的宠爱和信任,后宫里三王子有母妃中殿王后和一大堆外戚势力扶持,两人旗鼓相当,不分你我。
正胤虽不是嫡子,但却是众王子中最年长的,他今年三十又一,刚过而立之年,圣宠正胜,前些年还当作曌国的使节,去雍朝觐见皇帝。
三王子在亓姒树的听闻里,其实和她的未婚夫六皇子有得一比,都是有能力,不服输,不甘于人后的张狂个性。喜欢什么厌恶什么都显露在外,但不同的是,六皇子因为早早显露出来的夺嫡意识,一直被皇帝所厌弃和打压,曌国的三王子却一直被他们的王上包容着,也不知道这个王上是怎么想的。
亓姒树拉开帘子,远处青山重重叠叠,近山如簪,远山如烟,荡舟在烟波浩渺、波光粼粼的湖面上,使人感到一种世外桃源般的感受。
向冬哇了一声,对这湖光山色赞叹不已。
“如果可以,真想每天在这住下去。”
亓姒树听见这话,嘴角抽了抽,问她:“这里也就景色好点,出门还要坐船,你也不嫌远?”
“唉,亓小姐,我发现你这人真的很不知足诶,也不知道以后什么地方才入的了你眼。”
亓姒树想了想,叹了口气:“我以前住的地方就很好,虽然吵了些,但是却让人很安心。“
向冬眨了眨眼睛,她在游记里见过雍朝,说起禁城,有着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的雄伟气魄,又有琼林玉殿,朝喧弦管暮列笙琶的繁华和热闹,雍朝的疆域覆盖整个大陆,天底下再也没有比雍朝禁城再伟大的国度了。
“你的家族在雍朝应该是个显赫的大族吧。”向冬一脸艳羡看着亓姒树,她要啥有啥,也难怪看不起这里,简直就是人生赢家啊。
这话不问还好,一问就惹她不悦了。亓姒树脸上没了笑意,盯着茶碗里旋旋落下的叶尖,闷声说道:”与你无关。“
向冬没想到亓姒树变脸这么快,心里不悦,怪不得四王子说切勿与她深交,亓姒树真的跟刺猬一样,说句话都要刺你几下,让人不爽。
不理向冬一个人发牢骚,亓姒树托腮凝眸,方才她谎称王祁昭等人是她的仇家,让医馆阿婆为她送信,若使驿站快马加鞭,天黑就能到。
突然,只听一声清啸从远方传来,两人双双朝外看去,只见一只雪白的信鸽盘旋低飞,久久不去。
船夫两兄弟惊呼:好肥一只鸽子。
亓姒树心想,这莫不是传说中的飞鸽传书?
果不其然,王祁昭听见啸声立即出来,他取下腰间的口哨一吹,那只信鸽听准了信号,优雅的落在他手臂上,鸟喙啄啄羽毛,看起来灵性的很。
亓姒树心想,完了完了,没想到鸽子真能传信,要是王祁昭先行一步布置好一切,那就完蛋蛋了。
王祁昭拿了信,将鸽子放在船头,朝亓姒树望了一眼,神神秘秘的进船回信。亓姒树也想知道那里写的是什么,手肘戳了戳向冬,好奇的问她:
“你们四王子平常都是这样通讯吗?”
“不知道。”
亓姒树看她一脸戒备的样子,无奈耸耸肩,向冬见那只鸽子白得发亮,探着脑袋瞪圆眼睛,一双脚像小鸡爪。亭亭玉立,好看的紧,立刻抓了把蜜饯跑出去,想招呼它飞到这边船上玩。
她们二人待的这艘船,船夫正是那个对向冬颇有好感的弟弟,他见向冬涨红了脖子喊得起劲,那鸽子还是理都不理她,扭着脖子傲得很。便有心讨好的停下手里的桨,搓干净手,悠悠的凑近她:
“向姑娘,俺训过鸟,让俺教你呗。”
向冬上上下下的看了他几眼,张开嘴切了一声,跑开了,懒得搭理这个憨憨的色汉子。
船夫哼哧哼哧地又凑近她:“向姑娘,俺真的训过鸟,不信你看!”他抠了一阵,从怀里掏出一个哨子,一脸宝贝的捧在手心里,露出几条缝,神神秘秘的故意逗向冬玩。
向冬瞄了一眼,一拳砸到他背上,疼得他哇哇叫。
“就这么个小玩意还想寻小爷我开心?”
船夫顿时像朵焉了的油菜花,见向冬不信他,想起大哥教他的: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他不知道哪里有的找死的勇气,拿起哨子一顿猛吹,那只鸽子被吓得惊起,亓姒树嘴角抽搐,感觉这人噪音制造程度跟向冬真是有得一拼啊。
那鸽子方才还在优雅的梳理羽翼,一下被怪声惊起来了,气得在天上惊叫出声,它估计平日里也是被人小心伺候的主,脾气大,性子野,动了怒,像弓一般直直朝船夫那里射来。
向冬吓得大叫,看着从天而降铺天盖地的鸟粪,差点把船夫掐死。
亓姒树抓到了时机,乘着船左右摇晃之际用力一倒,终于左重右轻,众人被晃得摇摆不定,终于往船下跌去。
船夫闭上双眼,感慨万分,他居然第二次从自己的船上跌下去,传出去怎么做生意啊!
人在落水之际下意识闭眼,向冬只觉得脑袋瓜子一疼,分明是被什么踩了一脚,立即气得睁开眼睛,可脑袋早就浸到了水里,呛得她只拉着落水的船夫不放。
亓姒树方才乘着混乱,踏着向冬的脑袋朝鸽子射了一箭,正好折了它一侧的羽翼。鸽子掉在水上直扑腾,亓姒树抓着它沉入水底,淹死了这只信鸽,呼喊救命之时还不忘把箭扯了扔掉。
王祁昭坐在船舱里,方才那只信鸽正是为了防止类似亓姒树这种人半道截信,特地叫人花重金买下用来传信的。
朝务繁忙,他本来应当在今日就回京领罚,可却固执得要走水路再拖延一日,王上已有不满,要不是正胤从中周旋,估计开京都不用回,直接把他踹回忠清府了。
正胤传信过来正是问他如何翻案,问他要亓姒树写好的服辩,这样他好在开京为其布置。
王祁昭提笔呆了许久,外面向冬的尖叫声让他心烦意乱,他只好喝了口茶,纠结着该让亓姒树如何写服辩。
“不好了,不好了,有人落水了!”
船夫哥哥在王祁昭的船上摇桨,见他弟弟船上的客人一个个下饺子一样朝水里跌去,吓得大叫,天啊地啊,传出去了他们以后还怎么赚钱啊!
亓姒树趴在船桨上,她不会游泳,幸亏这个船桨也跟着掉下来了。向冬那里有船夫扯着,一时半会还淹不死。
手中握住的鸽子早就淹死了,亓姒树松开它,恶心得在衣服上直擦,手上还有些痛,估计是那鸽子垂死挣扎前嘬了她几口。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之前她碰都不碰鸟,现在一手抓死一只鸽子,真是太暴力了,以后绝对少吃鸽肉,阿弥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