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窦青心里也不舒服,他没想到女儿会反对,没想到孩子们这样不知道事理。但是,他不能强拗着女儿,孩子的母亲不在了,女孩子心里的事情,做父亲的不懂,他怕因为自己的武断,让孩子吃了苦。他告诉媒人商量商量,并不是搪塞的话,他真想和窦漪房再商量商量。媒人把这模棱两可的话当成了一口回绝,马上跑到张亭长家,告诉他,人家窦青没答应,拒绝了。
这让张亭长觉得非常没面子。
租住自己家土地的一个相当于佃户的人家,居然拒绝了自家的求婚,这让他的脸面往哪儿放?如果就此收回土地,显得自己没肚量,一点动作都没有,显得自己太窝囊。他想了一个既让自己找回面子,又让窦青付出代价的招数,上涨土地租金,去年收一斗,今年秋后收两斗,总之要让他为自己的拒绝付出一定代价。
增长租金的消息传到窦青这边,他心绪烦乱,去年上缴那些租金尚且养不活一家人,如果增长一倍的租金,日子怎么过下去?
心里有事,又不能像孩子们诉说,他们还小,说了也没什么用。他化解痛苦的办法就是到河边捕鱼,无限心事,倾诉给滚滚东流水。
春深了,吃罢午饭就有些犯困。他拾掇好渔具,准备到河边去。大儿子窦长君说陪着他一起去,窦青摆摆手,让他在家陪着弟弟妹妹,自己迎着长长的日头向河边走去。
河边柳树的叶子已经由嫩绿变得绿油油的,午后的阳光暖洋洋地照在河边的土岸上,窦青选了一个地方坐下,那个地方平时捕鱼的人比较多,总是湿湿滑滑的,所以,必须小心翼翼的,弄不好就会滑进河里,这个河段的水比较深,鱼也比较多,窦青坐下来,望着泛着涟漪和波浪的河水,心绪很烦乱。
又陆陆续续有到这里来捕鱼的,混熟了,大家都成了朋友,一边捕鱼,一边聊天。
大家都听说了,媒人到窦家提亲,窦青告诉人家再商量商量,已经把张亭长得罪了,渔友们就劝窦青:得罪了张亭长,将来的日子就不好混了。女儿还小,对自己将来嫁什么样的人,过什么样的日子根本就不懂,不该顺着她,还是再找媒人说说,就说自家商量好了,同意这门亲事。
这些话让窦青心里暖呼呼的,他从心底感激大家的好意,但是,让他去找媒人说这样的话,他是说不出来的,另外,他也不愿意强迫女儿嫁给一个她不喜欢的人。
他心里有事,就有些心不在焉,有人提醒他,他下网时间不短了,该起网看看是不是有鱼了。他如梦初醒般去拉网,不留神脚下一滑,就滑向河里。
事情的发生就发生在一刹那,窦青自己始料不及,旁边捕鱼的人们也没料到。等大家醒过闷来,窦青已经掉进河里,挣扎了两下,就被河水卷走了,被卷走的一瞬间,他想到自己的三个年幼的孩子,想呼喊点什么,一口水呛进他的喉咙,一句话也没喊出来,就喘不过气来了。
河水太深了,虽然是深春季节,水依然很冷,有两个勇敢者下水去救人,费了好大劲,也没找到人在哪里。
窦青落进水中就被河水呛昏了,他迅速沉没,顺流冲向下游。
窦漪房正准备带着弟弟出门采桑叶,有人气喘吁吁跑来告诉她,她父亲掉进河里去了,这消息让窦漪房心里慌作一团,她折回家里告诉哥哥:不好了,父亲掉河里了。
三个孩子飞跑着去到河边,此时,河边已经围过来很多人,大家开始忙着救人,窦长君看着河里连父亲的踪影都看不到,就急了,想跳进河里去寻找,别人们拉住,告诉他大家已经在搜救,他还小,别下水了,万一他再有个好歹,就更麻烦了。
窦漪房哭着给人们跪下说:“求求各位好心的叔叔伯伯们,一定帮帮忙,把俺爹救上来,俺已经没有娘了,可不能再没了爹。”
姐姐的哭声,勾起了窦少君的哭泣,他不明白父亲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是知道父亲出事了,而且事情很大。
四邻八家的人们都出动了,在河边寻救了一个下午,到傍晚才在几里之外的下游打捞上窦青的遗体,他已经停止了呼吸。
三个孩子抚着父亲的身体恸哭,窦漪房使劲摇晃窦青,以为这样摇一会儿就能把他摇醒,但是,窦青脸色铁青,一点反应都没有。
孩子们撕心裂肺的哭声让围在周围的乡人们陪着一起落泪。他们七手八脚,把窦青抬回家,帮窦家三兄妹设了一个简单的灵棚,那个夜晚,三个孩子就在料峭春寒中呆呆坐着,为父亲守灵,最大的孩子不过十三四,最小的才四五岁。守到半夜,窦少君困了,躺在姐姐怀里沉沉睡去,守到后半夜,窦长君也困了,依着墙角打起了瞌睡。
窦漪房其实也很困很倦,但是她睡不着,她不停去摸一下父亲的脸,盼望着能出现奇迹,看父亲是不是突然醒过来了,父亲的身体却是越来越僵硬,这冰冷僵硬的感觉,让她想起母亲死去时的样子,她忍不住嘤嘤嗡嗡哭出声,寒冷漆黑的春夜,这哭声传出很远,听上去凄凄惨惨的,让人心里酸酸的。
天亮之后,村里的乡邻凑钱买了副薄棺材,女人们从自家找了几条麻布替三个孩子披在身上,算是为窦青出了殡。
坟地在离河不远的一块荒滩上,窦漪房的母亲也埋在这里。那个坟堆还很新,尖尖的土堆向天高耸着,现在,依然很新的坟堆旁又添了一个泥土湿润的更新的坟堆,窦长君带着妹妹弟弟向父母的坟墓叩首磕头。
现在,生养他们的最亲最近的亲人都睡进了这个地方,他们成了不知不扣的孤儿。
没有了父母的养育和呵护,以后的日子这三个孩子该怎么过?
他们也很茫然,茫然地跪在两座坟堆前,泪水被风吹干了,又有泪水爬满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