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八年,是中国历史上重要的一年。将近两千万都市青年以“插队落户”的名义,下放到乡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俞少卿的父母就是在“上山下乡”的洪流里,被一起冲到重庆。他们的孩子在这座城市出生,长大。至到小学毕业,俞少卿才返回申城。
少年时代的俞少卿,和小伙伴们一起在田野里撒欢。他们一起打鸟捉虫,爬树摔跤。他们也一起被老师留堂罚站,一起被父母训斥挨揍。他们偷过邻居家地里的玉米,他们把蛐蛐丢进女生的书包里。楼道里的墙壁上他们泄愤的写着“某某是猪八戒”,日记本里留下他们成长的烦恼和对未来的期望。孩子们的友谊既单纯又美好。当幼小的俞少卿坐上通往上海的火车,当车轮转动,车身呼啸着驶离站台的时候。小小少年满满的乡愁留在身后的这座城市里。重庆,是俞家的第二故乡。
小学同学的来电让俞少卿很激动,几十年不见的同学们在相隔一千六百五十六公里之外,等待着给他重逢的拥抱。他告诉母亲此行的打算。俞家姆妈比儿子更加兴奋,她说:
“不如我们一起回去,就当一次旅行也不错,好几年的老同事没见了,我也想回去看看。”
“好啊,那我去订机票,查查看最近的航班。”俞少卿难掩心中的喜悦,站起来准备离开。
“等等,我问你,你打算带你老婆孩子去吗?”俞家姆妈叫住他问道。
“这”俞少卿忽略了这个问题,他沉思着说:“我先问问她再说。”
对于丈夫和婆婆一起旅游这件事,艾小米并没有多大反应。做了两年多的夫妻,她早已了解俞少卿谈话的模式。他给了妻子两个选择:要么一起同去,但旅费自理。要么就乖乖在家带孩子。几天后的清晨,当俞家母子坐在飞往重庆的班机上的时候,艾小车正坐在去上班的公交车上。
之后的一周,是平静和自由的一周。艾小米请来父亲帮忙。白天,两个老人照看孩子。晚上回来,她做饭带娃。哄女儿睡着后,她有时也会呆在客厅里,听两个爸爸之间的聊天。偶尔插上两句,加入他们的闲谈。双休日她会约上袁珊珊和蒋丽,带着两个孩子一起吃饭,逛街。在朋友的面前,她卸下了全部敏感的神精和小心翼翼的戒心。她畅所欲言,她们嬉笑怒骂。
轻松的心情交织忙碌的生活,日子过得飞快。转眼临近俞家母子归来的日子。这天晚上,等亲家公和小孙女睡着后,艾伦坐在女儿卧室的沙发上对她说:
“小米,我想明天就回去了,你婆婆下午就回来了,我也不想多打扰他们。”
“也好,明天吃过午饭走好了。”艾小米一边整理孩子的衣服一边对父亲说:“爸,这两天也辛苦您了,回去注意身体。”
“你不用操心我的。”艾伦继续说:“我和你公公带着小囡,每天都下去走走。孩子可开心了,你公公其实人还可以,早饭中饭全是他烧好,端到我面前,我都不好意思。”
“爸,人家客气而已,你有时也帮他一起做点家务,不然,公公会在婆婆面前说闲话的。”
“他不要呀。我说要帮他,他不要,我怎么办?”艾伦反驳道。
对于自己的父亲,艾小米从来不抱过多的指望。活到这个年纪,要说一点不懂人情世故,看不出真假情意,那是不可能的。没有人会比她这个女儿更了解艾伦身上那种吝啬和虚伪的本性。也正是因为这种本性,注定了无法逆转的命运。她只好苦笑一下转移话题:“我看你和公公的话也蛮多的,但有些事,你不要和他多说。”
“嗯,你公公要和你婆婆汇报工作的”。
“你怎么知道?”艾小米对父亲突然的敏锐感到惊讶。
“怎么会不知道,你婆婆每天都要来电话问我们的情况。你公公会一五一十全告诉她。”艾伦回答道。
“她是这样的。”艾小米说道。
“对了,小米,你公公有向我打听你工资和存款的事。”
艾小米停下手里正在叠着的衣服,她疑惑的看向父亲问道:“他问你,我工资?”
“他也不是直接问,就是说你的工作是他儿子介绍的,现在工资应该蛮高了。”
“他这算是在套你的话?我收入多少,俞少卿不是知道吗?”
“我们聊天的时候,他问起过几次,还问我,你工作这么多年,婚前就没有存款吗?我就说你妈妈当初生病,我为了给她看病,把家里的钱都花光了。”艾伦想了想又补充到:“这也是事实。反正你知道他问过我就好。”
俞家母子在重庆呆了一周后返回上海。飞机起飞后,俞少卿对母亲说:
“妈,我一会就不送您回家了,要先回一趟公司。”
风尘仆仆的俞少卿在匆匆赶往公司的路上接到母亲的电话。安奈不住的愤怒情绪从听筒的另一端咆哮过来:
“你老婆越来越不象话了,你知不知道?她拿了我的杯子给她爸喝水。我最讨厌人家碰我的东西了,太过分了。”
“什么杯子呀?我不是放了一个在房间里给她爸用的吗?她还去拿你的做什么?”
俞家妈妈所指的是放在厨房左边碗柜里的一个搪瓷杯。这是和公婆分开吃饭后,俞少卿告诉妻子摆放他们碗筷的所在。没想到婆婆的杯子竟然也在里面。艾小米问也不问一声就拿出来给艾伦用。还堂而皇之的摆在那。她一定是故意的,故意挑起事端。俞少卿决定为母亲讨回公道。他说:
“妈,你别生气,我现在就打给她。”
俞家妈妈在电话那头明显感觉到儿子的怒火正在慢慢燃起。她话锋一转说道:“哎呀,算了,用也用了,还能怎么样?难道叫她赔?算了,算了。”
“什么叫算了?这事您不要管了。”俞少卿挂断电话。
手机响起的时候,艾小米正在上班。看到丈夫的来电,还以为是报平安。她说:
“你到家了?玩得还开心吗?”
“我能开心吗?”俞少卿冷冷的说:“我问你,你爸来了,我不是拿了一个杯子出来,你干嘛还动我妈的?”
“什么杯子?你的意思是房间里的那个是给我爸用的?你也没和我说过。我以为是你前两天感冒,防止传染自己用的。所以我才碗橱里拿了一个。我不知道那是你妈妈的。”
“你少狡辩,你就是故意的。你不知道不会问吗?你不问就拿这叫偷懂不?我和你说过多少次,这个家里全部的东西都是我妈的,包括那个碗橱。那只是她借给我们放东西,不代表你就可以随便拿人家的东西。你怎么这么不争气,尽给我惹事。”
“俞少卿,我是你老婆,我爸是你岳父,就是我拿错了,我爸用过了又能怎样?即使不小心打碎了又怎么样?那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杯子。好,我承认我没有问过你,我拿错了。那赔给你总可以了吧?难道还要我爸负荆请罪不成?”
“什么老婆,你随便拿人家东西就不对。岳父,他像做岳父的样子吗?孩子他出钱出力了吗?我告诉你,现在我妈很生气,你不要以为赔钱就了不起。你去给我买个一模一样的,不然就自己看着办。”
艾伦下午才到家,晚上女儿就气呼呼的回来了。杯子的事情让他火冒三丈。“俞少卿什么意思?我们家是不比他家富。但为个杯子也太瞧不起人了。既然这样,我从此不会再上他们家门。”一时气愤的话说归说,女儿果真住下不回去,艾伦又开始担心事情不好收场。俞家妈妈的想法也和亲家一样。经过几天的冷静,她的气消了大半。毕竟媳妇不在家,日夜照顾孩子又成为她的重担。她开始劝儿子叫艾小米回家。俞少卿却死活不愿打个电话。僵持一周后,艾小米收到婆婆发来的女儿的视频。看到小糯米在手机画面里叫妈妈,艾小米心软了。为了孩子,息事宁人吧!第二天她带着一个漂亮的新杯子回到俞家。
“妈,之前拿了你的杯子,我真不知道。你别生气。少卿叫我买个同样的,我没找到。这个送给你,请一定要收下。”艾小米说道
“都是小事情,这么客气干嘛?”俞家妈妈边说边拆开包装盒:“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就收下了。谢谢了。”
俞家妈妈的新杯子被放进了玻璃橱成为装饰品。艾伦用过的那个从此留在夫妻俩的卧室里,这个惹祸的杯子就好像得了传染病一样,谁都没有再碰过。
“妈,我下周要到深圳出差,公司有一批四百万的货款要我去收一下,还要洽谈下一次的合作计划。”俞少卿说。
“这回要去多久?”
“一个多礼拜吧,家里就交给您了。”
俞少卿的公司主营医药器械,总部设立在北京。这两年公司的业绩蒸蒸日上,俞少卿出色的表显,赢得了总裁的赏识。他由营销部经理晋升成为上海地区公司负责人。仕途的一帆风顺,不免让他沾沾自喜。求他办事的人多了,外面的应酬多了,收的礼物自然也多了。俞少卿从不把礼物带回家。艾小米对此表面上置若罔闻。但她心底却是顾虑重重。丈夫的升迁对她来说,并非是个好照头。她投入了更多的时间在财务学习上。午休的时间,其他的同事都在休息。她在网上做历年题库。晚上,她看案例分析,研究至深夜。
女人天生爱八卦。从穿着打扮,到福利待遇,从老公收入,到孩子成绩。她们不遗余力的把精力花费在口舌攀比之上。艾小米从来不会插入话题。她的这种不合群,反而在同事间弥漫着一份神秘感。有时候,好奇的同事们会打趣着问她:
“小米,听说你老公工作蛮好的,你家的条件也不错,还这么拼做什么?”
“男人有发展当然很好,但自己有实力也很重要,你们这些小姑娘有时间聊八卦,还不如向人家好好学学。”财务主任推了一推鼻梁上的眼镜说道。
多数的女人都希望丈夫事业有成,日入斗金。她们能过上衣食无忧而体面的日子。但对有的女人来说,男人越有成就,她们就越恐慌。艾小米就是这样的女人,她的恐慌来源于丈夫的态度。俞少卿对她越来越挑剔,言语越来越刻薄,他在钱上面也越来越计较。“家里的纸巾用完了,你也不知道买”“你要洗多少衣服啊?水不要你付钱是不是?”丈夫的指责充斥着艾小米的耳膜。俞家姆妈的理解是:儿子工作压力太大,妻子应该多加体量。艾小米在这个家里过得如履薄冰。
俞少卿的压力并非来自工作上。他有件事压在心头,让他情绪暴躁。他辗转反侧思考着怎么和妻子开口。该来的总会来,该说的也必须要说。一天深夜,他叫住正准备休息的艾小米,他说:
“小米,先别睡,我有件事要和你说。”
“什么事,你说吧。”艾小米坐起,她已经预感到丈夫要说什么。
“我做错了一件事。”俞少卿幽幽地说道
“关于哪方面的?”
“钱方面的,我欠了一笔债。”
艾小米吃惊,她猜错了。“你欠了钱?你欠了什么钱?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追问道。
“我和苏畅一起合伙做生意,在内蒙做药材,没有想到进了一批假药,损失惨重。哎!”
苏畅这名子,艾小米并不陌生。丈夫的大学同学。艾小米和俞少卿结婚之前,他们三个就在一起吃过饭,唱过歌,有过数面之缘。结婚的时候他还充当了伴郎的身份。苏畅为人风趣幽默,很会活跃气氛,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怎么没听你说起过和他做生意的事?你也没有和我说过去内蒙。”艾小米说。
“我就是投资,进货出货全是苏畅联系。每个月他给我看销售业绩和分红。”
“你哪来的钱投资?你不是说工资就够家里的开销吗?”
“我调了一些公司的货款,还有一部分是套现银行信用卡。”
“你们做这个事多久了?”艾小米问。
“也有三个多月了,这次本来在内蒙的合作商,突然抬高了价格,我和苏畅就商量找了其他的供货商,没想到被骗了,买到的全是假货。”俞少卿说到这里哽咽住。
“你们赔了多少钱?”艾小米也急了,她追问道
“一共四百多万,平摊下来,每个人两百万多一点。”
艾小米沉默了。气氛一下子变的冷峻起来,宁静的夜里,可以听到两个人此起彼伏的呼吸声。俞少卿等待着妻子歇斯底里的哭闹。他知道这种平静是山雨欲来前的征兆。他已经想好了腹稿,背好了台词,准备应对接下来的暴风骤雨。
“你父母知道这件事吗?”妻子的声音依然很平静。让男人稍感诧异。
“还没有告诉他们,我打算明天去说。”俞少卿说道。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不行,只能卖了这套房子了。”俞少卿环视四周,无可奈何的说。
此事一出,俞家反应最大的是俞少卿的父亲。突然而至的灾祸让他愤怒的浑身颤抖,他指着儿子的鼻子骂他是败家子,他呵斥俞少卿扬言要和他脱离父子关系。俞家姆妈上前劝阻,他拉住老伴后,对他说:
“事情已经这样了,你骂他有用吗?你就是打死他,钱还不是一样要还。”
“这么多的钱,怎么还?他是要我们的老命了。”俞家爸爸瘫坐在椅子上。
俞家姆妈也坐下来,叹了口气说:“不行,我们大家凑凑,再不行,就去借,要么只有卖了这套房子了。”她想了想继续说:“我们老俩口的小房子将来是要养老用的。这套房子卖了,你们夫妻就去租房子吧。”
“妈,等房子卖了,那要多久?公司的钱,年低总公司查账前补上就可以,但银行欠的钱每个月都有利息的呀。”俞少卿焦急的说。
“那就先向亲戚朋友借。”俞家姆妈看向艾小米说:“小米,少卿出了这个事,你看要么你拿点钱出来,以后等房子卖了,我们再还给你好不好?”
“妈,那我有个要求,我要看看俞少卿的欠款记录。”艾小米说
“哼,你还怀疑他这个欠钱的事是假的?”俞家爸爸说。
“如果要我帮他还债,了解他的欠钱过程也很理所应当吧。”
公公婆婆的目光由儿媳的身上移向儿子身上,一家人等着他做出决定。
“不如,你就把记录给她看看?”俞妈妈劝道。
俞少卿站起身出去,随后他把一份合同交到妻子手里。这是他和苏畅签订的合作协议。艾小米仔细的翻阅,一家人凝神静待。
“这钱是怎么打给苏畅的?两百多万不可能是现金支付吧?”艾小米边看边问道。
俞少卿掏出手机,输入密码,打开支付宝转账记录。
“你不是说一共两百万?这里只转了一百五十万,还有五十万呢?”
“我不是和你说过,还有一部分是银行套现吗?”丈夫解释道。
“那银行每月的账单呢?”艾小米抬起头看着面前的男人说。
俞少卿哑然。
他们的这次谈话,最终不欢而散。夫妻俩问题的症结留在银行账单上。俞少卿的拒绝加深了妻子的怀疑。像他这样精明的男人,一下子损失两百万,着实叫人匪夷所思。
几天之后,俞少卿接到了苏畅的电话:
“少卿,你老婆艾小米找过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