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臣家姑娘,大多温柔和善、娇俏风流,独这一代文臣云家的衍笙姑娘虽容颜眣丽、气质芳华,却是一个实打实的骄纵脾气,常常一点不如意便要大发雷霆,比之旁的姐妹可就叫人有些退缩了。
不过她也从来不理会这些凡夫俗子,久居万顷莲池之中,泛舟湖上,不理尘世怡然自得。任由莲根蛮横的霸占整座莲池,灭杀其他生灵,独留一株莲花霸占万顷莲池,自个也活似池中莲绝不肯挪窝的模样。
不过若是自家姐妹在朝堂之上受了委屈,她可定要出关为姐妹们讨回公道。
例行一年一期的朝会。
云家子弟皆身着华丽端方的朝服站在下方,五阴之首的零尊端坐在冥主座下,华服贵重、气质雍容,平静的望着站立不动的五阴之一——审判阴尊剑兰。
“陛下,臣私以为,零尊把守朝政,又是文臣云氏之主,与武将皆有来往,恐怕养虎为患。”剑兰平叠手掌俯身行揖礼,语调冷淡又透露出久居高位的威严。
“哦?”难得从沉睡中清醒的冥主挑了挑眉,视线扫过朝下文臣武将、各位阴司,略微无趣的问道,“诸位也觉零尊逾矩了?”
“这……”众人四下相窥,皆不敢言。
“既然大家都不敢说,那零尊你来说说。”纤长的指虚点着她。
零尊不言,稳坐不动。
“瞧剑尊这话说的,好似当年齐家和武将就不交好似的。”妩媚风流的云家九女云幼薇长袖一甩,偏头衣袖掩唇,斜斜的遥望台上剑尊,语调刻意拉长显露出意味深长的语气,微垂的眼角随着眼睫上挑出魅人的弧度。
剑兰双手交叠至小腹,垂眸漫不经心的望着长袖善舞的云幼薇,道,“九姑娘口齿伶俐、长袖善舞,本尊不过是一介蛮横的武夫,不与你争。”
“好一句口齿伶俐、长袖善舞,零零,这一代的文臣你教导的极好。”单手撑着头,故作爽朗的抚掌大笑,扫过她身上的目光却显得意味深长。
云幼薇微笑着,朝着冥主的方向微低着头,福了福身。偏又歪了歪头,纤细的颈被素白的衣领紧紧包裹,妩媚中显露出些许脆弱,直勾着在场的人们心中怜爱更甚。
零尊眸子微垂,规规矩矩的起身行礼,话语间满是恭敬,行事足以做到滴水不漏,“托主上贤明,零零愧不敢当。”
“呵,文臣的族长倒是会说话,好话说尽坏事做绝,零零,你这位置坐的可还心安?”有冥主的亲卫嘲讽道。
她的世家历代伺候冥主大人,自然看不惯莫名其妙由武将变成文臣、把持朝政逾矩而行的五阴之首的零尊。
“自然,比你心安。”云衍笙一身青碧华衣,袖口以月白勾勒出莲花,衣摆绣制万顷莲池的繁花似锦,腰间悬挂宫殿吊牌禁步,头戴华冠长簪缓步而出。
“你便是新觉醒的文臣?”亲卫蹙眉。
云衍笙微微颔首,双手交叠略微俯身,交叠的袖子竟未有一丝折痕,可见礼仪规范到了极致,“正是妾身。”
“一觉醒张口便要万顷莲池,你们文臣家的人可当真富贵无双,一句话便累得我们挪地腾位。”
“我们文臣自然不比阁下体态康健,自身体弱,万般皆是命数,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出了事,自然得小心翼翼。”意味深长的拉长语调,云幼薇意有所指般的望着他,嘴角的笑容充满了讥讽。
“你!”
“阁下对妾身有意见?”云衍笙歪头,困惑的望着她。
“哎呀呀,笙娘怎么可以这么说呢?”听了她的话,云幼薇笑盈盈的反驳道,语带苛责之意,亲卫方才点头,又听她道,“这位阁下,怕是对我们文臣都有意见。”
“云幼薇!”亲卫彻底愤怒了,她指着云幼薇,指尖虚划过她又落在了云衍笙的身上,讥笑道,“你们云家人除了会耍点嘴皮子,可还做过什么?联姻不愿,放权不让,莫不是想要以下克上,仗着冥主身子不好,当真打的一手好算盘。”
云衍笙听闻,眸色一沉,面露不悦。
“那也比不得阁下。”云幼薇反唇相讥,视线轻蔑的从她身上划过落在地面,仿佛她连地上的尘埃都不如,“我们云家再如何,也比不得阁下口口声声自称亲卫胡作非为的好。”
“联姻都不愿的文臣,还不如早已死去的齐家!”
唰——
无数藤蔓从裙底钻出在地面蔓延,疯狂生长,霸道的攀附在殿宇的墙面,将所有落脚之地占据的寸步不留。
“这……”云幼薇抬了抬脚,神色微怔。
零尊抬眸,担忧的遥望着一脸阴沉的云衍笙。
无数藤蔓支持起触手,圆润的尖头变得锐利,如同冰冷的铁器,冷漠注视着高台之上的女人。
亲卫骇然至极,随即又想起这不过是个身娇体弱的文臣,不足为惧。又极快的变换表情,哼笑出声。
“一个文臣……呃……”
话语未尽,冰冷的藤蔓毫不留情的刺破她的防御,数十根利器瞬时将她扎成破布一般,鲜血从口中喷出,无数的阴气自周身消散。
“放肆!”剑兰一拍桌案,猛地起身。
一向在朝会沉默不言的零尊猛然抬头,一抬手一把十字长枪出现在手中,闪身挑开剑兰的长剑,滑步旋身挡在云衍笙的面前,寸步不让。
剑兰回身长剑入手,落在高台之上,与零零遥遥相望。
云衍笙抬眸,四周的莲藤扎入墙壁,虎视眈眈的对着高台之上,整座大殿剧烈颤动,似要抗争到底,最后在零零的眼神中不甘退却。
零零见她心不甘情不愿的收回力量,方才转回头俯身行礼,“笙娘并非有意,实乃某人欺人太甚,望冥主明察。”
“来啊,将云衍笙压下去关入水牢,三日后由审判阴尊亲自审判。”冥主神色不明,并未答应,反而杀鸡儆猴。
“不可。”云君谦忙上前恭恭敬敬的行礼道,“笙娘不过意气用事,又是年幼无知之时,还望冥主看文臣多年效忠饶过她这一次。”
“是啊,妹妹她是文臣,身娇体弱的,水牢那种地方岂是她能受得住的?”二姐云想衣也连忙出声,只是神色将透露出几分怯弱,越发显得孱弱。
“那便关入长相殿。”
“冥主!”
“不可再议,退朝!”冥主甩袖,愤然离去。
“这……”云想衣怯弱的抓着云衍笙的手不放,神色焦急。
“对不起,是我意气用事了。”云衍笙反手抓住二姐的手,愧疚的叹了口气。
“那可不就是你冲动了?看不惯她你好歹找个没人的地方啊,众目睽睽之下你要是出了什么事可要我们怎么办啊!”云幼薇恨恨的指了指她。
“为今之计,只有去求忘川君了。”云南蝶忧愁道。
“求忘川君又有何用?冥主显然杀鸡儆猴,非要我们与武将姬轩辕氏联姻不可,这事谁也做不了主。”云书淮摇了摇头。
“慌些甚么?”云相雪缓步而来。
“四姐/四娘!”众人忙惊喜道。
“四娘之意……”零零沉思着。
云相雪漠然颔首。
“好吧,只能勉强一试了。”零零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
众姐妹对视一眼,忙将两人围起。
“好四娘,究竟有什么法子啊?”
“惜娘惜娘,告诉我们吧。”
“这……”零零迟疑,“不是什么好法子,笙娘听了怕是不愿,便不说了。”
被点到名的云衍笙疑惑的歪了歪头。
“莫问。”明显比零零更有一家之主的威严的云相雪一锤定音,“苦不了笙娘便是了。”
当日,云衍笙便住入了长相殿,虽说比不得自家尊殿,却也干净舒适,又有姐妹轮番作陪,云衍笙平淡的过了两天,没了案牍之劳刑,甚至比寻常过的还要惬意些。
只是两天过去了,姐姐们还未传来消息,她虽不惧,却也怕会殃及家人。
思索着,一不小心就在微暖的阳光下睡了过去。
在她陷入无意识睡眠的时候,一个身材一米九三的男子走了进来,男子一身简洁干练的黑衣,长而柔顺的黑发在头顶扎起了马尾,不似她平常见到的那些文人,倒似一个干练的将军穿着常服。
视线在周围一晃而过,男子蹙了蹙眉,沉稳的走到摇椅旁,盘膝席地而坐,注视着她的目光少锐利冷淡,多了几分温情。
云衍笙睡在摇椅上,晒着日光,恍惚间梦到自己变成了一朵碗莲,小小的莲花随风飘摇,沉默寡言的男人抱着她的碗在人世走走停停。
他们去过沙漠,那里实在是太干燥了,她奄奄的垂下莲叶,男人就变成一棵大树,周身泛着黑色的纹理,光华照耀四方。深绿的树叶在风中沙沙作响,洒下一片阴凉。
去过大山,遇到了迷路的猎手,男人就化作树藏匿在深山之中,等待着猎手折下他的枝叶。
去过大海,海水的味道透着腥气,男人滴了一滴水在她的叶子上,她嫌弃的避开。
去过雪山,但是雪山实在是太冷了,冷的她卷着枝条,不断发抖。有迷路的人在雪山中死去,男人见了幸存者总会递上一节鲜嫩的树枝。
男人是一棵迷糓,佩其木可以不迷路。遇见迷路的人,他总是意外的慷慨。
梦到了这里,云衍笙醒了过来,迷迷糊糊的将梦里的东西给遗忘了七七八八,只记得自己变成了一朵莲,有个男人变成了一棵树,一直守护着她。
原本迷茫的神色在看到身旁的男人后,瞬间就变了。她蹙了蹙眉,语气并不好,透露着冷漠与疏远,“大人怎么会在这里?”
她冰冷的语气让重和黎有些受伤,温和的眸子倒映着她的身影,他柔声道,“你受了委屈,我怎么可不来?”
“不是什么委屈。”云衍笙偏头,不去看他。
“怎么不是?”重和黎不赞同的蹙眉,“你莫说杀了阎七一个亲卫,便是杀了一个阴尊,也绝轮不到阎七给你委屈受。”
云衍笙没说话。
她自顾自的从躺椅上站了起来,重和黎忙从地上起来跟着她往外面走去。
一推门,就见剑兰脸色不好的站在外头。
“……对不起。”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一句话,剑兰攥紧拳头,一字一句道,“你无罪释放了,衍笙姑娘。”
云衍笙神情微怔,似是不敢置信。
“在这个世界,便是阎君冥主,也不能给你委屈受。”重和黎从身后走来,攥紧了她的柔荑,偏头看来的目光温和柔软,不似平常那个沉默冷然的郎君,“笙笙,我应有的,便会是你应有的。”
啪——
所有人都惊了。
唯独云衍笙,面色冷漠甚至透露出厌恶抗拒的情绪,她挣脱男人牵着她的手,反手就是一巴掌。
男人被她一巴掌打偏了头,也愣了片刻,回头看她时面上却没有如何动怒的痕迹,甚至透露出纵容包涵之意,这让云衍笙越发的暴怒。
“滚!”
她不是第一次见到这位大人。
那时,她初觉醒文臣血脉,脑中空白,只知自己身为文臣为阴世忠臣,旁人来问她要什么样的殿宇,不知怎的张口就要万顷莲池,若是不同意她便久居忘川河畔,不愿出门,不理政事。
在忘川河畔,她曾见过这位大人立在桥头长风而立,高高扎起的马尾随风而动,他的目光越过奈何桥,越过忘川河,落入那片火红的曼珠沙华之中。
鬼魂穿过彼岸花丛,踏上奈何桥,走过忘川河,他一个一个注视着,仿佛在寻找着自己最重要的东西。
那时,她曾经幻想着自己从奈何桥上走过时,属于文臣的魅力可否令这位尊贵的大人倾倒。
可真让这位大人为自己倾倒时,她的心中却涌上了一种荒谬之感。
她身为文臣,不理政事久居忘川,旁人自然不允,便是自家姐妹也难免要过来规劝一二。久而久之,她的要求就被答应了。
零尊亲自下令,掘土挖出万顷莲池。
那日她从忘川河畔走过,那位尊贵的大人似察觉到了什么,转头往她的方向看了一眼,看见她的面容时愣住了。
她原想展露笑颜,却被一句“笙笙”打断。
一向沉默安静的男人面露惊喜,疾步走来,口中叫着一个名字,却不是在叫她——她从未在他面前出现,更谬论交换姓名。
沸腾的心火赫然熄灭,只余下满腔怒火。
每一次…每一次!只要他这样叫她,她就忍不住暴怒。
你在叫谁?你在看谁!
重和黎满目错愕,无措的看着她,神色尽是痛苦与悲伤。
“笙笙……”
“别这么叫我!”云衍笙暴怒打断。
重和黎张了张口,神色黯淡,“好,你不喜欢我就不叫了。”他勉强的想要笑笑,可终究是笑不出来的,“我…这便要走了,笙…衍笙姑娘多多保重。”
“走吧,大人。”云衍笙恢复平静,面无表情的转过身,冷漠自持的目视前方。
重和黎欲言又止,终究还是不舍的离开了。
云衍笙至始至终目视前方,站的笔直高挺,双手交叠在小腹,袖子平整的没有一处折皱。
一如她沉重而压抑的内心,平静到一丝没有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