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又过了盏茶的时间,老主持打算让小和尚再取些热水过来,而法海却是摆了摆手,整理了下衣物便要起身。
老主持只是坐在榻上看着,房中一时安静了下来,只有擎天禅杖随着身穿鲜艳袈裟和尚的脚步一下一下锤击着地面的声音。
只是喝个茶,身上披着圣衣袈裟,手中杵着擎天禅杖,阵势着实是大了......
“大师......”老主持还是叫了出来。
法海回过头,看着身后的老主持,看出了些苍老的感觉,但还是像个壮年那般的身子骨。
住持顿了一下,反应过来有些话不能说的过多,也不能点明。
微微颌首,简单地开口:“我随你出去,送你段路。”
金山寺内都是和尚,在自家的地方,何来送不送之理。
可法海却点了点头,身形定下来,等着后人脚步跟上之后铁环才继续作响。
天边泛着红意,斜阳落了半,湖面像是红色一般。
法海看了眼远处的雷峰塔,垂照着的日光,将塔影拉的长长的,像是条蛇,又不大像。
眼中微微出神,脚步顿了顿。这条路,不是回殿的近路,与老主持分开之后,他只是想过来看看。
禅杖立在身前,也没有支撑之物,倒是笔直的像是测量过一般。若是不催动的时候,像是块黑铁,普通极了,只不过上面带了些岁月的痕迹,像是老旧之物。
他慢慢地伸出手,摩挲了一下,杖身有些冰冷......
“今天发生的事倒是多极了......”似乎是喃喃自语了一声,便伸手将禅杖握在手心,起步离开。
只是,他不知道,此时雷峰塔内还发生着另一件事。
一种熟悉的感觉,血肉之间就像是在母胎之中。气体浑浊,弥漫着刺鼻的酸液味道,依稀之间带着些血肉闷烂腐蚀的作呕滋味。
要被消化了吗?许平皱着眉头,不知为何,在蛤蟆的肚子里,在如此生死危机的关头,自己却还是动弹不得。就像是被吃掉的并不是他一样......
很快,周身灼热了起来,人形血肉模糊,或许用肉块来形容更加的合适。就像是屠夫摊位上剖解好,连皮肤一点都不带着的精肉。
血液再也没有了外在的阻挡,便从肉中缝隙之中流淌而出。
“如此甘美的血液。”
蛤蟆莫名感到满足,像是陷入了某个编织起来的甜美梦境。
软绵、腥臭、黑暗,许平觉得面前就是如此。腹中没有光线,看不见什么,按理来说作为最大感觉器官的皮肤已经被酸蚀,应该失去了触感。
却莫名的传来各种感觉。
就好似成了繁衍性极强的藤蔓,扎根于此,攀延开来。
生命渺小而卑劣,但在此刻,像是某种礼赞。
“你干了什么?!”蛤蟆惊醒了过来,声音颤栗畏惧。
“你吃了我。”回声从神经直接传到了脑中,控制中枢像是被外来入侵夺取了一部分。
胃部依旧在消化,传来的感觉像是普通的食物一般。但他慌了,一阵作呕,胃袋却像是填充胀满了什么都出不来。
这种感觉,就像是体内的肿瘤,就像是顽固的脓包,像是寄生虫难以祛除。
感染,在继续发生着,血液进入了另一个颇为巨大的身体,但似乎不兼容,细胞便开始分化改造了起来。像是蚁群入住,在集群头脑的统筹之下,分工有序。
“你是什么妖......怪物?”安蛤觉得肉身生命力越来越强,但内在却越来越虚弱了。
“我是人。”许平在肚中勉强动了动嘴巴。
“你出来行不?”
半晌,才传出回声:“出不来了。”
已经分不出彼此,他动了动手脚,却在牵扯在蛤蟆的胃壁。并不是两者相连那么简单,若是完全抽身而出,巨大的蛤蟆体内必然千疮百孔。
红色的世界变得清晰,他看着中心站立的两个人影,周围血肉成簇,心中又泛起了疑惑:这到底是什么......
眼前渐渐清晰,两人与自身一般模样!
塔内好半晌没有动静,佛光笼罩之下,却像是滋生起了什么诡谲之物。
老朽衰败充斥其中,与宁静安详的佛塔基调完全相反,生命终究衰亡了下去,鲜活的新生勃然而起。就像是原料投进了机身之中,出来的产品圆润符合规则,而剩下的只是徒具其型的废料罢了。
飞灰四散而去,如同此处根本就不存在一只蛤蟆一样。
下一刻,许平的身形显露而出,眼眸混沌无比,随着密集血液入体,最后缓缓地化作了澄澈。
周身再无遮挡,细密狭长的纤毛在空中飞舞,像极了地球最早期单细胞的原生生物。既可以说是在细胞层次,也可以说是在个体层次。
许平站了起来,眼前的雷峰塔依旧是那座镇妖塔,面前的墙壁隐隐可见内部的砖石架构,壁画与佛偈依然刻画其上。
没有多少变化,或者说,根本没有变化。
游荡的纤毛在空中遇到了阻力,像是根系一般扎了土壤。
眼前场景陡然之间变幻,却似曾相识......
和尚堆里,许平一个人身披袈裟行走,四周的目光不时地聚集起来,因为光头中的那一抹黑发,但也并不是那么极其显眼——头发太短,只是个小平头,想来也是个和尚,只是最近事情太多,没有修剪的缘故。
眼前没什么不同寻常的,但却极其不同寻常。
熟悉的大门,熟悉的门匾,“金山寺”三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许平停了下来,仔细辨认着,金山寺可是青城的知名景点之一,想来是不会错的。
越来越多的和尚进去了,他只是在门口等着,慢慢地诵了声“阿弥陀佛”。
心中很静,就像个真正的和尚,这点时间,对他来说无非就是坐个禅的功夫。日薄西山,黯淡了下来,还在外面的和尚越来越少,从一刻钟可见四五人到一个时辰只有一两人入寺。
以脚下三寸为中心,一切不真实起来,场景布置越来越虚假,虚化了起来。人影不见踪迹,只剩下淡淡的门框,还有“金山寺”三字。
“进来吧。”门口多了个迎客的小僧,声音清脆。
终是不能再迟疑了,世界只剩下勾勒的线条,只有眼前人影清晰。
许平双手合十,面上尽是淡然,仿佛七情六欲不沾。他是客,没有寺中主人的允许,迈进门槛就是擅自闯入了。
行了个僧人远行而来拜访的礼节,提步迈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