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里课间跑完操后的余热已经差不多散退了,我的元气也恢复了有个七八分。
我见林陌趴在桌子上,把头埋进环起来的胳膊里,没准备搭理我,于是放下手里正转着的笔,和笔头上的樱桃小丸子小人儿说道,“姚媛媛竟然不找林瀚,找我?”
姚媛媛衣袖上的几条粉色带子再次在前门口甩了甩,我小跑了两步,走前去,绕过讲台随手捡了几小节碎粉笔。
林陌的右眼睫毛在蓝色的时间里被光翻动了好多遍,飞过一地羞于表达的高贵。
深海陷进灰色,泪痣悄悄移动了。
只有他知道我拿粉笔并不是无意的。
我知道姚媛媛等了很久了,所以先开了口,“嗨,有什么事吗?”
“孙老师让我找你借一下你参加这次教师节征文比赛的原稿。”
姚媛媛的声音简单大方,淡粉色的卫衣把她编排进一个柔软又美好的角色中,好像在她面前的我做什么都是笨拙的。
——不对不对,什么什么?
——征文比赛?
——原稿?
“孙老师?”一个很尴尬的事实是,我刚刚走神了,只确切地听到了“孙老师”这三个字,几节碎粉笔在我手心里被折磨得没有了形状。
——孙学之吗?
“嗯,是呀,”姚媛媛的笑意里忽地勾勒出了纯粹,一袭灰色填满了她闪亮的记忆,“听说你的文章已经上了这期公告栏的校报了。”
“吼,这么厉害,”林瀚突然蹦跶到我的身后,喘的气儿还裹着几分热度,他把右手里抓着的篮球丢给左手,好空出一只更脏的手来在我有点又油又湿的头发上一顿撩弄,“不错呀,小香菇。”
林陌窝在校服衣袖的褶皱里,不太能听清我们在说笑些什么。
下午残喘的斜晖在他抬起的眼角一道道地排列起来。
他细细整理着耳边胡渣般长短的碎发,偷偷朝教室前门看过来。
“喂,抱过篮球的手,脏不脏呀,”我看了一眼姚媛媛,赶紧揪了一下林瀚的右胳膊,他挽进肘弯的校服袖子被粉笔灰驯服成了曲折的颜色。
“我用左手打的篮球,真是,”林瀚趁机又拍了一下我的头顶,等我仰起头时,他嘴角的璀璨已经被秘制成了两罐独有的解药。
“你不是打篮球去了?”
“教学楼前的公告栏上有你的那个作文,我猜你也懒得下去,肯定不知道,就上来通知你一声。”
“姚,姚媛媛刚刚告诉我了。”
“你……”姚媛媛估计是想关心关心林瀚,问他几句,却被林瀚一下截住了话头。
她踮了踮粘满铆钉的粉色高帮帆布鞋,下嘴唇在两排牙齿间被前后吮吸着。耳后的头发随飘走的秋风掉落了下来。
林瀚的眼皮下意识地闪躲了一下,映射了一脸的星河和他左手食指指尖转动着的篮球一齐停住了,不约而同,“那个,那你俩先聊,我进去喝口水。”
“诶呀,好渴……”
林瀚没有回头,只是垮垮地走进教室,把篮球从右手丢到左手,再把篮球从左手丢回右手,然后一直重复着这两个动作。
原来,在不是很热的季节里,也有无限可能,一切欢喜,仿佛被加入冰块的气泡水左右,最后装进冒着冷气的玻璃瓶里,全部封存。
林瀚一定不知道姚媛媛有多失落。
没落笔的字迹把她满心的委屈浸在墨香里。
他毫无波澜的背影,身后却是她汪汪的深情。
“我突然想起来了,原稿,”我没规律地咬了咬拇指的指甲盖,“好像,被,林陌和林瀚他们上个星期吃油条的时候,”姚媛媛听见我不怎么利索的几句话,终于把视野里的不归人擦去了,“当废纸折成油条纸袋了。”
说起来还有点生气呢,上个星期,有一次,林陌,林瀚,我们仨一起在我们小区门口吃早饭,那家比较好吃的油条摊不支持打包,可林瀚偏要在路上边走边吃,就在我书包里随手拿了几张纸,等他们哥俩折成油条纸袋时,我才发现是我的征文原稿,哎,一言难尽……
“呃,没事儿,那我去咱们学校官网上找找吧,然后再打印出来。”
姚媛媛的语调让人听着有点心疼。
粉笔灰泄下一地。
上课铃响了,突然觉得它一点也不啰嗦和矫情。
“嗯,那我,先进去了。”
姚媛媛冲我笑了笑。
像是一间温柔接纳所,久伫在那里。
“哥,哥,”林瀚把校服外套的长袖系在脖子上,收起自己桌子上沾了几粒巧克力屑的《男生女生》还有于果的化学试卷和化学错题本。
林陌把右胳膊垫在脑袋下,假装趴在桌子上睡觉。
“你知道吗,小香菇的作文被选上了,现在在楼底下公告栏里呢。”
林陌昏沉昏沉地哼道,“嗯?”
“就是咱俩上次吃早饭时,裹油条的那几张纸,”林瀚说着说着不由地笑了起来。
想到刚刚跑完操路过公告栏时就已经搜索到了“顾浅浅”这三个字,林陌也偷偷笑了。
他转头看着我慢慢靠近,把头压得更深了。
“林陌,我是不是很厉害,快夸夸我。”
“嗯,夸夸你,”林陌的声音越来越小,语速也减慢了不少,早已跟不上睫毛跳动的频率,他不自主的拘束还是掩住了自己想要表达的言辞,“你好笨(棒)哦,”他的话都没说清楚,又转头睡了。
“咳咳,全楼道数你们班最吵,”钱江海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我们教室的前门口,把手背在身后,一副债主的样子,白色衬衫上距离肚子最近的两颗扣子间微微撑开一个小口子来。
他又在几个窗户上挨着窥视了一会儿后,才放心离开了。
林瀚的挤眉溜眼和钱江海的脚步声无缝衔接。
我抓着林陌的衣领和胳膊,一直推搡他,“怎么那么小气呢,林陌。”
可是他丝毫没有动静。
“诶?顾浅浅,你好棒哦!”林瀚从我笔袋里掏出了一张便利贴,眉间泵出一堆不知名的情绪来,“这,谁给你送的?还有脆脆鲨,抹茶味儿的,不过,字挺丑的。”
林陌不爽地把脖子上的粉笔灰蹭到校服衣领上——奇怪,审美怎么就没遗传你哥?那可是你哥用左手写出来的字。
“我看我看,”我也挺好奇的,在圣中统共没认识几个人,谁会这么含蓄,还给我写纸条?“林陌,看见没,还有人专门写纸条夸我呢,不差你一个。”
一串混和抹茶味的凉风蹿进林陌的耳廓,他倏地缩了下肩膀,浅浅地笑了,贴着嘴角的校服袖口漾起几拨浪来。
——傻子,差了我,你还真收不到纸条了。
听叶梓忆说孙志早上就请了假提前回老家去了,所以这节英语周练课上,教室里的躁动一直无法沉寂,好像选择一个快进键,背景就会这样自然地变成黑色。
已经多半节课了,林陌这个恶势力一点也不合群,瘫在桌角边上,压根没有动弹。
林瀚的周练题上只是被很敷衍地点缀了几个选项。
他把一张粉色的便利贴塞到我的手边。
“小香菇,小香菇。”
“我没做完呢,还剩两句古文翻译了,马上。”
“我,我做了,认真做的。”
“是不,→_→,就三个选择题还好意思炫耀。”
“那是我不拘小节。”
“哇,???!”
“我哥手上有个包。”
“被蚊子咬的吧,我刚刚就看见了。”
“那你,想不想发挥一下。”
“发挥?”
“对,画画,创作,想不想。”
“可以,哈哈哈。”
——画点儿啥呢?
薄荷味儿的袖口呵出了一只无名生物,林陌咳了一声后,依旧故作熟睡的模样。
和安小区,
有整齐的无尽的楼宇,
橘黄色的残阳小调和好多绵长的情节都没了瓜葛。
二号楼三单元二零二。
林陌关上门,把一大串钥匙挂在门口的挂钩上,看见自己脚跟前有双女士的黑色高跟皮鞋,他之前没见过,估摸着是他妈妈新买的,“妈,你在家啊,我回来了。”
“儿子回来了,你们今晚上是不是不上晚自习,”秦秀儿把身前的围裙往松系了系,走近林陌。
林陌抿着嘴打趣道,“嗯,钱江海小气吧,中秋节才让我们休息一晚上。”
秦秀儿抚平林陌微微翘起的眉,没停下过脸上的笑,“快换鞋进来,妈妈托人在外边买了点儿蜃池月饼,有各种馅儿的,你看你喜欢吃哪种的。”
秦秀儿轻轻扶着林陌,等着他把鞋换好,林陌右手背正中央有只黑色的小猪很是显眼,旁边还写着三个字,虽然有些模糊了,但还是能清楚地认出来是“猪猪陌”。
“小陌,这是什么,猪……”
“哦,没什么,没什么,”秦秀儿刚想抓住林陌的右手仔细看,就被林陌一下子挣脱了。林陌把右手缩进袖口,换好鞋后,整理了几下额前不是很乱的刘海,语气不慌不忙,“就是一个贴纸,买口香糖送的。”
秦秀儿大概也猜到了是怎么回事,但还是不放心得说了句“都多大了,还玩儿这。”
“瞎玩儿的,诶呀,您就别管了,”林陌拽紧了右手的袖口,又开始挠了几下脖子后面的粉笔印,淡定地拖着书包准备溜进自己卧室。
——呼,还好长得高,没被我妈看见我的校服领子。
“这现在的贴纸做的怎么这么歪歪扭扭的,一点也不精细哈,”秦秀儿几次朝林陌的右手方向瞅了瞅,可惜被堵得严严实实的。
“哦,可能,是一种趋势吧。”
……
“妈,月饼呢,饿了,我想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