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洞天比我想象中的要气派地多,却也和我想象中的那样气派不太一样。
剑舟由山上出发,至中海整顿两天后转向朝东行了半个月才堪堪进入百里洞天的地界,继续东行,在第三天的夜里,才真正见识到了百里洞天的繁华。
站在剑舟上朝下俯瞰,漆黑一片,我闭上双眼用那微末的道行感受,一望无际的房屋街道交错纵横,成千上万的人们就不急不缓地穿梭在其间,细细观察除了修道者外,大部分竟然都是凡人。可神奇的是我的神念只能像目光一样大致扫过却无法做更多的事情,更神奇的是城市中所有的人竟然在漆黑的夜中若无其事,甚至,我都还能听到一位姑娘趴在窗前嘻嘻的笑骂声。
我扭头看朋友,只见他目光似是追忆,一脸感慨。
我继续看着他。
“奇怪奇怪真奇怪,你竟不是个性情中人。”朋友终于被我看得不自在,笑了笑故意轻微拉长了声音说道,“此间有真意——”
我自认为虽然不聪明,但也不算太差,见朋友言尽于此,看其他有的人也和我一样,甚至在长舺最外面的那几个人嘀嘀咕咕地又是摇头,听说他们是来了好几次却还是不得其法的人,心中便也释然了。你看,人就是这么奇怪,只要有人与你一起无论天大的羞愧感也全都淡了,以前是凡人的时候是这样,后来到了山上更是这样,要不也不会和朋友成为莫逆之交。
“真意”这个词,用他们第一次的话来说这玩意儿还真的有那么点门道,后来第二次是我偏不信了,第三次无论是那山上的仙人种子还是无名之辈,那些有脸面的脸面全没了,那些没脸面的两次大大方方地承认技不如人后攒下的那点脸面更是一丝不剩,所以这第四次他们终于还是屈服了。
只见一位青衣男子乘风而起,然后停在空中双手作揖,嘴里不知念叨着什么。我认识他,是我们山上二十载这一代里最厉害的那几个人之一,只不过以前他不认识我,直到这几天因为朋友才说上几句话,甚至他的身世都是朋友告诉我的。
见他已经第四次出手,想起之前在剑舟上的传言,我心道说不准有戏。
须臾,“来了!”
我顺着朋友的目光看去,只见那青衣男子面前的天空突然像水一样泛起波纹,缓慢氲开,“呜——”慢慢地,一截锋利的牙齿撕开波纹,上下双唇裂出一丝微弱的细缝,随后两只粗壮的长须从中向外舒展,只见它千目光冷峻,房间大眼睛盯住剑舟扫过上面的每一个人,最终落在它面前的年轻人。
“秦光山的后代……你……为何唤我……”
青衣男子似乎也没想到这位两次都未能见到的“看门人”煞气竟然如此之重,仅仅一句话而已便使他的神魄颤栗。
青衣男子定了定身形,不卑不亢地低语几句,那巨兽停了片刻,目光游离,随后道:“善!”
然后猛地天地漆黑一片。
等我再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入了百里洞天内。
听朋友讲我的运气还不算错,这次竟然能够看到守门的凶兽面貌,要知道他以前在这呆了那么久的时间都没机会看到。
我撇了撇嘴,似乎是被吃了进来。可进来后我发现自己目光所及还是一片漆黑,甚至连神识都只能在身前几尺的范围内游荡。
这让我很累,所以也没心思去想自己现在到底是在凶兽的肚皮里,还是有什么其他高深的道法,扭头看了看一起来的那些人,似乎他们进来后竟然似被点化过了,一个个虽行为低调,但满脸的笑容却怎么也遮掩不住。
朋友在前面带路,不急也不缓,不时挑弄路便贩卖的商品,直到突然有个人拉住了我。
我心中暗道不好!
来人的手甚至还没扯上我的衣角,我已经感觉到她是那瓶女儿红的主人。
我停下脚步,借着夜色无论如何努力都没能看清她的面容,想必也不会太过难看。
“你留多久?”
“太凉了。”我反复想了几次,这么说应该没问题。
对方沉默许久,我只感觉她身上的温度和煦地传递到了的我的身上,然后她朝我欠身施礼后,竟然再也没有说话就离开了。
我一脸不解,直到朋友后面脸上堆满笑意解释道:“这不怕你最后的时间到了都还没开窍嘛,索性帮姑娘破了这局,然后好名正言顺地找人家帮忙。”
“哎,这种东西和修行一样,第一眼望去破不了就是破不了,其实也还好,你看好多人也没破了。”我笑道。
朋友听出了我的去意,很明显这里的繁华和我无关。
但他还是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来到这里不见识一下那名扬海外的神仙宴、十八巷子、洞天十景……那岂不是白来了?于是他带着我走了很多地方,途中不乏遇到朋友的很多熟人,多半是千姿百态的女人,她们似是在自己的窗口等了千年,终才又遇到朋友,小半是那些还顶着羊角辫的女孩,不过现在也都长大了,她们热情大方地招待了朋友和我,他们给我的印象不错,有几个看出我的窘迫后不断给我出主意,我听得个个可行,却都被朋友一一否定。
他说办法有很多,像他这种人虽然法术没有很高,但进了百里洞天后不谈别的,只门路来讲这几千年比他高的可真不多。可他真的不是舍不得这些香火,百里洞天的真意,要是这般粗暴地便靠他人破了,就也太没意思了!
我晒然一笑,你奶奶的!二人同行,一人享乐至极,一人痛苦不堪,何解?
后来听别人讲,朋友是这百里洞天存在后第一个一眼便堪破了那真相的人。
我又想到朋友的那双眼,真的不要太厉害。
在百里洞天与朋友共修了八年,他还是像以前一样,没事的时候出现在窗前提着瓶不知从哪里弄来的酒,两人喝酒聊天,然后我继续在黑暗里挣扎,只当是修行,而朋友则是出去继续了断当年的事情。
第九个春秋,是我留在这最后的时日了,心中不免焦躁,毕竟我脾气再好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世界生活九年也郁闷之极,朋友看的通透,笑这对我说其实在这里熬过十个年头自然而然也就被这片天地接受了。
我笑了笑,看来只有一年了,还不错,毕竟马行官路,驴走野嘛,最终事情成了就行。只不过心中毕竟还是有遗憾的。
这几年不断有山上的同行者过来拜访,久而久之也有那么几个不学无术的山上后生和我一起浑噩度日,只不过他们都不算是我的朋友,大家心里清楚只是彼此同路共行一段路而已。所以真正到了后面几年,经常来往的人还只剩下朋友。
毕竟山上修行本来就是件孤独的事情,往大了说大家共争天地资源,往小了讲无非也是山上的那点道统。有时候我想修道这件事就像小时候我和村里人一起上学一样,夫子教完课,我们就在外面一起玩,那时候我没开窍,不愿意老是听别人说什么,后来那几个出了头说话算话的孩子便一起商量经常戏弄我,当时感觉自己牛X的不行,看,我一个人打那么多。
上山后倒是明白了,是人家那么多人打我一个,自己没那两下子就不要非逞能,有别人罩着不挺好的吗?这么一想自己被仙人给收到山上还是挺不意外的,可能山上的神仙不小心神游四野看见我这有趣的一幕,恰巧根骨也不算太差,看着有意思收了便收了,反正也不是他跑那么远。可惜我开窍倒是晚了,辜负了神仙对我的一片期望,那些大树要不是太高太粗,就是太远,反正是和我没什么关系了。
若是早开那么几年窍,我当时可能非要抱着刘长老的大腿痛哭,求着他把我收下。
我把这事告诉了朋友,他听完后哈哈大笑,所以说啊,人间还是太无趣,他瞧着我,可惜我和你一样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上不了天,就更无趣了。
不知是朋友那天的酒特别烈,还是我经过九年的瞎子生活后心情压抑,没喝几杯便醉了。
醒来后发现朋友已经走了。
所幸他给我留了个纸条,上面说他追大道去了。
哎,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只可惜他应该告诉我一声。
之后的两千年我再也没有见到过他了。
所以我后来就没了朋友。
那些日子还是挺难过的,毕竟找个说得来的朋友太难了。可惜我在百里洞天又什么看不见,本想在房间里等到满十年算了,可还是按捺不住,凭着记忆找那些和朋友熟络的姑娘们,转来转去走了几天几夜都还没找到路。
“公子这边瞧。”
游荡在路上的我突然被一个算不上好听但绝不难听的嗓音叫住。
回头望去,有位可爱的姑娘指着脑袋望着我。不知为何我的世界突然不再黑暗,耳边的车水马龙喧嚣尘世声音渐响,举目望去,漫天的灯笼恢弘气派地悬在空中把整片洞天照亮。
心中不禁叹道,呵!好繁华的地界!
“你在叫我?”我回头笑道,这九年来的阴郁一扫而空。
“不叫你难道叫的我自己?”姑娘翻了个白眼。
“那我过来肯定是来找你的喽?”
“是啊,等了你好久,你就是不来。还好还好……”姑娘嘻嘻笑着走出门房,挽起我的胳膊便带着我又把同朋友走过的出名的地方全都又逛了一遍。
虽是第二次游历,可心情和第一次完全不一样。
行至春斋阁,只见门房两旁的柱子上一边是狂草写的上联:休言寸草春风不长;另一边是用剑气一笔笔刻出的下联:剑斩人间果不相干。横批:苦海,无涯。
我虽然没读过几年书,可这无情对还是看出来了。不禁停下思索了片刻,只感觉左边的狂草遒劲有力,生机盎然,而右边的书法虽差,甚至没有,但那剑气却实实在在地横贯南北,耀古纵今。
姑娘带着我来到这里后也停下脚步,“厉害!”我感叹道。
姑娘挽着我的手,那就进去看看吧。
阁内与其他地方相比并不算雅致,零星放着几张桌子,也没有一个人。
“奇怪,这没客人连伙计也没有?”我好奇道。
谁知姑娘娴熟地走到账房的柜台边,像当时刚遇见我时候的那样,支着脑袋噗嗤笑了:“这家店主等人去了。”
我苦笑不得,不知说什么好。
她领着我走到里面,只见一坛坛大小不一的酒陈列在其中,五颜六色,全都细细地封着。
“外面的上联就是我家老祖宗写的,后来我们家便世代经营这小酒馆了,里面装了这百里洞天中所有人的酸甜苦辣,你那朋友还经常过来打着你的名号找我借酒喝。”姑娘恨恨地说道,“你看这几年一大半的酒全都是让他给喝了,还不给钱的那种。”
“其实他真的拿过来找我喝酒的。”我有些不好意思。
姑娘笑了笑,要是那长相不错的男子不把酒拿给你,看给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在这偷酒吃,她继续徐徐道来:“下半对联是之前那傻个儿剑仙留下的,都说他是恋这红尘,还真冤枉他了。”
我听得云里雾里,但至少知道了姑娘不是个普通人,放到山上那怎么也得是望族后代,然后那剑仙也不是什么风流种,估计那名扬修真界的断句原型便是门房上的那对联了。
“百里洞天的生活虽然还不错,但其实是采了修道者的在这洞天中修出来的功力,补给凡人,所以凡人一般也能最少活个五六百岁。”姑娘看着我的双眼认真的说道,“所以我这还缺个看店的和我一起。”
“噢?那挺好的啊。”我随手拿起一坛酒,姑娘却从角落取出一瓶通体鲜红的酒递给我,我知道是什么酒,别看修道是逆天而行,但所有人都还信命这么一说,所以我想假如我的命就是这样的话,那就这样吧,于是我接过她的酒,和她一起走到外面一起喝了好久。
“唉。”姑娘轻叹一声,酒过三巡,共饮一杯,那么很多话就可以省了。
“我烂命一条。”我留下这句话,抱了抱姑娘。
归程一人,路途虽远且徒步而行但要比来的时候顺利地多。
我遥望身后欲渐黑暗的洞天,知道里面的人依旧熙熙攘攘。
这次回去不是回山上,而是回家。在外二十载,也该回去看看了。
路上想了很多,不得不讲百里洞天真是个好地方,尤其是姑娘更好。也经常会想起朋友,忙活的忙活,追大道的追大道,我才发现自己原来挺无趣的。
久别重逢,那股血亲冲破肉体凡胎从骨肉中弥漫到空气中,我哭了。
“可惜我学道无成。”我这么告诉父母。
他们也没想着我要怎么怎么样,毕竟山上山下过来过去都是那么点事儿,父母活了那么久,什么没见过,事情门儿清,反过来安慰我说要给我找个心仪的姑娘结婚冲冲喜。
我怎么敢,万一不小心被风捎去了百里洞天,我再也没有脸回去了。
父母长命百岁,我的头发除了一两根外却根本不见白。
这些年来我并没有修行,可惜道行还是一点点往上走,母亲说这不正常吗,以前的很多东西又不是白学的。我想了想也是。
送了双亲,给那阎罗找了一座阴山这才放下心来。便又想念起姑娘来。
又见姑娘,我才又发现自己原来真的好无趣。
想那么多干什么,前面是前面的路,后面是后面的路,不管怎么样,也都不应该断了现在的路啊。姑娘见我的第一句话这么说道。
我看到他的眼圈红红的,心里也不好受,抱了抱她。于是我便每天收集这百里洞天中的酒,不时尝一尝,和姑娘生活了好久,我也忘了多少年了。
直到又见了朋友,他说已经走了两千年了。
我才恍然明白,原来都两千年了!
还走不走?
算了,我试了试,还是不行。
朋友的双眼瞧了瞧这屋子,一点都还没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