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衿不知还能同崇睿说些什么,将笔搁在镇尺上,她起身凭窗而立,微风轻抚着案上的信笺,奏着哀怨的离歌。
撕狼似乎能感觉到子衿的落寞,走到她身边,用毛茸茸的大脑袋蹭子衿,啊呜啊呜低声的叫着。
“你也想他对么?”子衿摸了摸撕狼的头,轻轻浅浅的笑着。
晓芳见子衿一直没有动静,便开始催促,“王妃,那信使要走了。”
子衿回神,走到案前将信装封好,而后交给晓芳,让他给崇睿带去。
那信使拿到信之后,走了一段又折回养心殿,将信件恭敬的呈给皇帝,皇帝拆开来看,却只见寥寥数语。
妻安,家安,子归安,勿念!
子归!
皇帝念着这个名字,而后淡声说,“下去吧!”
信使走后,皇帝便开口说,“摆驾永和宫!”
永和宫。
杏儿端着鲜虾牛肉回来,越过晓芳都不自知,晓芳见她心神不宁,便走过来拍了拍杏儿的肩膀,“杏儿,你怎么了?”
杏儿摇头,“没事!”
“鬼才没事,你看你的样子,分明就是有事。”杏儿脸色苍白,眼神飘忽不定,若说没事才怪事。
杏儿咬唇思量了片刻之后,才开口说,“晓芳,适才我遇见景王殿下了。”
又是景王!
“他对你做了什么?”说起崇景,晓芳的语气也变得十分冷厉。
“我端着食材往回走,也不知是绊了什么东西,还是景王蓄意为之,差点摔倒,那么刚巧,景王出现解救了我,他……”说起适才自己的遭遇,杏儿便觉得委屈。
“他怎么了?”晓芳性子急,见杏儿说到一半就不说,十分着急。
杏儿眼眶泛红的继续说,“我觉得他搂我腰时,手不老实,他还几次想拉我手,都被我躲开了。”
“混蛋,他又想故技重施!”想到这个,晓芳便想起魂归说起,春风笑当年也是被崇景用美男计,还有何家那个懂兽语的丫头。
杏儿点头,“我也是觉得他心怀不轨,便没理会他,可我害怕,我……”
“别怕,他那人最是自负,你若是一直不理会他,他也不会死缠烂打。”晓芳思量,“不行,这事得告诉王妃,我怕他会用计这样对那些宫女,这宫里最不缺的就是想飞上枝头的丫头。”
“对,我也觉得,这事一定要小心,若水王妃身边出了这样的人,岂不是很危险?”杏儿点头,两人将食材放在小厨房,正要去找子衿,却见子衿在如月与小福子的陪伴下,拖着大肚子往他们这边走来。
“你们怎么了?”子衿见杏儿眼眶泛红,便问。
杏儿扭扭捏捏的说,“王妃,没事,就是心里不痛快。”
子衿看晓芳,晓芳呵呵傻笑,“这事怪我四哥,你要为杏儿做主哦!”
四哥?
子衿凝神,晓芳哪里来的四哥?
她淡笑着走过去,“好,下次见到四哥我帮你收拾他,虾都是活的么?”
“活的,可鲜了,我一条条挑的。”杏儿走过来,将子衿扶进厨房,手指却紧紧的揪着子衿的衣袖。
子衿依旧不动声色,走到放调料的架子前,翻找了片刻之后,淡声说,“如月,你去御膳房帮我拿些蜂蜜,要花香味浓一些的。”
“诺!”如月屈膝退了出去。
子衿抱着酒坛子走过来,准备腌制大虾,揭开盖子,她却拧眉说,“这不是花雕,小福子劳烦你去侍酒司给我要一坛陈酿的花雕过来。”
小福子神色一滞,可还是恭敬的退了下去。
“怎么回事?”子衿低着头将虾子从罐子里一只只的夹出来,放在另一个罐子里,就等着上好的花雕酒。
杏儿也低着头帮着子衿夹虾,将她遭遇崇景的事情与子衿说了一遍。
晓芳见周围没人探听,便走上前来,小声的说,“他勾搭杏儿不成,一定还会勾搭别人,如何是好?”
“静观其变!”崇景那人的心思,谁也想不到他下一步会做什么,子衿猜不透他,只能以静制动。
“王妃,我想,或许我可以假装……”
杏儿的话没说完,便被子衿打断,“不行,崇景这人太危险,即使你心思沉稳,聪慧机灵,我也不能让你冒险,我还等着将你嫁给赤影,所以,杏儿,这事想都不要想。”
子衿倒不怕杏儿经不住诱惑,只是崇睿的这些师兄,个个对他们恩重如山,难得赤影喜欢,杏儿又不排斥,子衿断然不能让杏儿去冒险的。
“可他一计不成,一定还会去找别的宫女,我担心那些宫女经不住诱惑,便被他蛊惑着,做出伤害你王妃的事。”杏儿又何尝愿意与崇景周旋,像崇景那样如蛇般阴狠的男子,一般的女子都不会喜欢。
杏儿自然也不喜欢。
“无妨,我知如何应对,你安心做你自己的事,切记,不可去招惹崇景!”
“诺!”
“这醉虾的味道最是醇厚,可惜不能喝酒,若不然,不知多美!”晓芳将手放在灶台上,伸出一个手指摇晃,示意她们不要继续说刚才的事。
子衿与杏儿会意,子衿淡笑着说,“你如今的身子,怎能喝酒,你还是不要想了!”
杏儿在一旁笑,然后主动去取柴火生火。
说笑间,小福子已经包着一坛子花雕酒走进厨房,“王妃,您且看看,是不是这个,若是不对,奴才再去取。”
子衿揭盖,用手指扇了扇坛子口,一股纯烈的属于花雕独特的香味便窜到子衿鼻息之间,子衿笑着点头,“对,就是这个!”
言落,晓芳便将酒倒下去,将虾淹没之后,子衿拿个盖子将罐子盖住,就等着虾喝醉。
永和宫正门。
“陛下驾到!”李德安跟在皇帝身边唱喏,可喊了几次,也没见子衿等人出来接驾,他看一眼皇帝越发黑沉的脸色,心里不由得为子衿着急。
自从崇睿出征,皇帝已经连着被赵氏母女冷落几次,虽不至于给他吃闭门羹,可那不冷不热的态度,却让随侍的太监宫女捏了一把冷汗。
“你可曾见睿王妃母女离开永和宫?”李德安走到门房那里去问。
“回公公,未曾,不过适才听晓芳姑娘说,王妃在小厨房。”那门房也见了几次皇帝吃瘪,说话自然也是小心翼翼,不时瞟他几眼,就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又说了让皇帝生气的话,遭来无妄之灾。
李德安回到皇帝身边回禀,“陛下,许是赵姑娘也在小厨房,奴才这便去传。”
“不必,朕自己去吧!”皇帝说着,便撩开衣摆往小厨房走去。
皇帝走后,在自己房间的赵倾颜才推开房门,往后院的湖心亭走去。
她不想见,甚至恨见皇帝,当年他算计自己不成,记恨怜素到如今,崇景半路回宫,他不知秉性尚且能信任,可崇睿再努力,他都视若无睹。
她的一生毁于皇帝之手,怜素的一生毁于皇帝之手,她一定不能让这两个孩子也毁于他手。
皇帝一路走到小厨房,李德安正欲唱喏,却被皇帝阻拦住,“就这般去,看看她们在作甚?”
小厨房里,子衿已经做好了几串醉甜虾,晓芳最是馋嘴,也不顾那虾刚出锅,子衿刚浇上蜂蜜,她就迫不及待的接过去,咬了一口,只觉口齿生香。
“嗯,好吃,可惜茴香不在,没人与我抢食,要不然会更香。”晓芳一边扇着嘴里的热气,一边说着,一边还要吃着。
“再来一串。”晓芳伸手去拿,却被杏儿抬手抢过去。
“人家如月姑娘与小福子公公还没吃过,你急什么?”杏儿说着,便将一串色泽诱人的醉虾放在如月手上。
如月吓得跪地求饶,“王妃,奴婢惶恐。”
晓芳手里的竹签都被吓掉了,“我家王妃让你吃东西,又不是砍你脑袋?”
“奴婢惶恐,岂敢让主子劳作,我却在旁享受,这是要掉脑袋的大罪。”说着,如月已经吓得浑身颤抖。
“罢了,她始终是皇宫的人,行事准则自然与我们不同,不必强求于她。”子衿说着,便没再理会如月。
杏儿学着子衿的样子接手过去往煮熟的虾子上浇蜂蜜,“王妃,您吃,我来弄,想起来,还是我们睿王府好,当年王妃嫁过去时,府上的婢女不知多羡慕茴香,只是不知,我们还能不能回去我们之前的家。”
“是啊,我也十分想念我们当年的家,这皇宫就像牢笼,在这里做事做人都须得十分小心,稍有不慎,便有可能掉了脑袋,母亲也呆的不快乐,真希望王爷快些回来,带我们回家。”子衿的声音清冽得像山涧的清泉,在炎炎夏日听到,只觉得脾人心肺。
听到赵倾颜不快乐,皇帝的眸色暗了暗,随后想到,她人呢?
“说起赵姑姑,赵姑姑人呢?”晓芳说着就起身,“我去请赵姑姑来吃醉虾!”
“晓芳,你也别去了,自从那日王妃的饮食被人下药,我们小世子差点被毒杀,赵姑姑便日日一个人在湖心亭坐到天黑,也不知是哪个混蛋,王爷刚走,便要害我家王妃和小世子。”
什么?
有人对子衿下药?
皇帝心惊之余,不免猜测,到底是何人,为何要在崇睿出征后,便迫不及待的杀他妻儿。
“李德安,我们走!”皇帝小声说完,便领着一群人浩浩荡荡的离开小厨房。
晓芳勾唇附耳对子衿说,“王妃,皇帝走了!”
子衿小口的将虾吃完,并淡笑着说,“杏儿,晓芳说你这般贤惠,不嫁到青峰山去,可惜了。”
呃!
杏儿跺脚,“晓芳,吃都堵不上你的嘴!”
子衿与晓芳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湖心亭。
赵倾颜背对着来时路,远远的看着湖中开得正艳的荷花,一遍一遍的叹息,还不时用锦帕拭泪。
皇帝站在鹅卵石铺就的小路上,深深的凝望赵倾颜的背影,这一瞬间,他好像走进的时光深处。
而伊人,还在原地,还是那模样。
不知不觉中,他抬步,一步步的往湖心亭走去。
“在我身边,你就这么不快乐么?”
听到身后的声音,赵倾颜错愕的抬头,在她抬头的瞬间,两行清泪顺着她的脸颊一路蜿蜒,一路流进皇帝的心里。
“陛下!”赵倾颜站起身来,想要给皇帝行叩拜之礼,却被皇帝拦住。
“过两日,幽兰美人会请明觉大师前来讲法,你要是有兴趣的话,可一起去听听。”皇帝没有再继续刚才的话题。
他若继续,赵倾颜势必会回答,若是她回答说是,他定然会难堪,并心软,可如今崇睿手握重兵,若不能将赵倾颜与慕子衿留在皇宫,只怕……
“不了,倾颜不便去与各位妃子走动,若是可以,我倒是想请明觉大师来给开悟一下子衿,自从崇睿出征后,她一直闷闷不乐,我担心她这样憋着,迟早憋出毛病。”
赵倾颜表面虽然始终保持淡然,可心里却一片薄凉,如今,她的眼泪,也打动不了皇帝动崇睿的决心,看来,皇帝是铁了心要除掉崇睿了。
“嗯,你高兴便好。”
赵倾颜没有再接皇帝的话,两人沉默着,从日头偏西,一直坐到暮色四合。
皇帝离开后,子衿与赵倾颜母女两个关上房门,忧心忡忡的看着彼此,一时间竟无人说话。
最后,还是赵倾颜先开了口,“我听皇帝说,平妃的心绞痛一直持续,宫中太医皆是束手无策。”
“母亲放心,要不了她的命,只要痛够七七四十九天,自然就不痛了。”若是平妃当日得手,她的痛,此生难愈。
“今日,母亲没能帮到你!”赵倾颜想起下午与皇帝的那场会面,心里泛起一丝丝的寒气,即便是在夏日,她也觉得又一股凉气从脚底窜到心头。
“我们起码确定了皇帝要杀王爷的决心,母亲,子归会在九月到十月之间出生,我们得赶在八月十五之前离开皇宫,只是不知那时的王爷,将西凉之乱平复了没有?”
“你想好了离宫的办法了么?”赵倾颜知道,要想离开皇宫,谈何容易?
若是倒时走不了,她就真的只能最后拼一把了。
“母亲,后院的湖水从底部通到明湖,明湖又连接着护城河,从护城河一路往下,可直达城北潕河,那里的河水湍急,可却是唯一悄无声息逃走的通道,我打算从那里走。”之前她如崇睿说有办法走,其实是骗崇睿的,她的办法,从来都是这拼死一搏。
“这不行,八月十五的时候,河水已经冰冷刺骨,从这里一路到护城河,最少都要两个时辰,去到城北最少又要两个时辰,即便是水性好的人,都未必能坚持这么久,何况我们一群女人?”
赵倾颜要的,是子衿与崇睿活着,都活着。
“母亲,我已经想到办法能让我们在水下待上一段时间,即便不会游水,也并无大碍,现在最主要的问题是,我们要如何坚持到那日。”崇景虎视眈眈,皇帝又盯得死紧,她们现在是真正的笼中鸟。
“崇景之事,相信皇帝很快便会着手调查,他这多疑的性子,不单单用在崇睿身上,即便他属意崇景做下一任君王,若是他现在得知崇景干的坏事,一定会改变心意,今日我们也不是一点收获都没有!”
哎!
“对了,皇帝与我说,这两日明觉大师会进宫给幽兰美人讲法,届时我会请他来见你,他,与崇睿母亲是故交,有许多事情,他都能帮助你。”
“是么?我倒是真有事想求大师相助,他既是婆婆故交,倒更加方便了。”子衿听得母亲的话,心里便又多了一分胜算。
“景王殿下,您非要这般视睿王府如无物么?”门外传来晓芳声色俱厉的呵斥。
子衿与赵倾颜互看一眼,两人眼里同时闪过一抹担忧,这么晚,他这是……
来不及想太多,子衿连忙从枕头下面取了一瓶毒药粉出来,将药粉撒在自己的衣裙上,子衿今日所穿,是一件藕色广袖复领留仙裙,裙摆上有用银线绣制的花边,子衿将毒药撒上去之后,那些原本银亮图案,竟然全都变成了暗黑色。
在跳跃的烛火下,闪着幽暗的蓝光,一看就有剧毒。
赵倾颜捂住嘴,惊讶的说,“你这孩子……你不管子归死活了吗?”
“母亲,女儿活着,子归才能活!”
说话间,崇景已经闯了进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阵酒味,很浓烈的酒味,那种浓烈,让子衿不禁怀疑,他是不是将自己泡在酒坛子里了。
再看崇景,不复平日的丰神俊逸,一双眼睛带着嗜杀的血红,脸上也有不自然的潮红。
撕狼见到崇景,低声发出警告,也做好了随时攻击崇景的准备,子衿却拉住撕狼,没许他动一步。
他迷离着双眼,用手指着子衿,“慕子衿,十五年前的此时,我就是这般被父皇送出皇宫的,那时,我母妃还对我说,我一个人的命,比不上她全族人的命重要,你呢,你会为了所谓天道,将你肚子里那块肉剜去么?”
“你们所谓的天道,与我何干?”子衿风华绝代的站在逆光处,柔和的烛光将她的轮廓分割成明暗两个光区,就是这样,让崇景更加痛恨她。
“你知道么,我其实是多么恨你,第一次见你时,你就站在天香楼的楼梯处,笑意盈盈的安慰老板娘,你说你活的这么艰难,也不曾流泪,让她坚强。”
崇景忽然想起,那年初遇,他十八岁,她十五岁。
都是如花一般的年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