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清十二年,春。
伏蛮太子大龄晚婚,尚阳皇城万人空巷,大红色的碎纸如绵绵柳絮般铺天盖地。从皇陵祭祖回城游街的仪仗队伍黑马黄甲,通身威武气派。唢呐鞭炮声此起彼伏地响彻了一整个白天。直至入夜,皇宫半空之上犹有烟花绽放不止,亮如白昼。
烟火盛景下,红瓦金漆的宫墙一隅处,有两道黑影与斑斑竹影重叠。
“我那好皇兄把东宫把守得和铁桶似的。哼,真当本王稀罕动他?”说话之人腰间佩有金饰鱼袋,一身绯色公服用料名贵,且人也长得颇为不俗,浓眉宽眼,下颌方正。可惜,明明有着清贵的相貌,却因眉目带着的尖酸而落了下乘,“一个不能生育的太子,就是给他娶四五个妃子又何妨?”
侧立一旁的人不敢接话,只腹诽着连狼都要比眼前之人善良些。
“也好。越是紧张这病猫太子,小皇子那边也就越疏于防范。该怎么制造意外,弄死个人,不用本王再教你吧。”
“是。”回应之人的嗓音奸细难听,但人却略有恻隐之心,“只是,小皇子今年不过十二岁,素日对您也是十分敬爱……王爷何必……”
“是已经十二岁了。”能留他这么久,也尽足了他这做皇叔的对晚辈的慈爱。程涟弹了弹对面那人肩膀上的根本不存在的灰尘,感受到对方的颤栗与恐惧时,心情莫名地有些愉悦,复怜悯道,“本王记得,你进宫挨那一刀子时也才八岁。”
“奴才命贱。”身着太监服的中年男子闻言后面色一白,言辞恳切,“若不是得王爷一二眷顾,奴才早不知被填了哪口井。”
“是吗?难为你还记得。”程涟悠哉地理起了袖口,“本王还以为是东宫的日子过得太舒坦了,才会叫你还留了那么点良心没喂狗。你若想替你主子尽忠,本王不是不讲理的人,不会为难你。”
“奴才就王爷您一个主子。”中年太监吓得当即跪地。
“哼,本王留着你可不叫你去当菩萨的!”程涟笑容骤收,狠戾之气暴露,一脚猛踹向中年太监的心窝口处,“记得,手脚干净点。若被人发现是你做,别说本王,就是太子都容不下你。”
“王爷放心,奴才省得。”被踹翻在地的太监像忠狗匍匐在地,直到得了吩咐才敢起身,然后弓着背灰溜溜地离开。
咻--一声,炸开一片光影,一缕前所未有的粗大烟火闪着耀眼金光直冲云霄!
程涟抬头时,唯见一朵蟹爪菊渐渐盛开,而后张牙舞爪地盘踞在整个夜空之中,将旁的烟火对比得黯然失色。
这就是,至高无上,唯吾独尊!
烟火色融着月色洒在他的脸上,明一块,暗一块。他蓦地想起了自己十五岁那年大婚时,父皇为他自放得那一场烟火,比这还要多,还要美……那时,父皇说过,只要他愿意,日日都可以放。
只要他要!
抽身离去时,留一轮满月高挂竹林之巅。
※※※
东宫设喜宴,帝后与群臣欢聚庭院之中,赏百花吐芳,闻丝竹悦耳。唯孝仁帝的东南下方的一几方桌空留至今,尚无人坐。
“福王还未入宫?”孝仁帝放下手中酒杯,心里疑云丛生。他的这个皇弟,总是让人防不胜防,不知道会玩什么花样来。
“回圣上,福王是卯时进的宫。听说是柳太妃病了,去了水凝宫探望。母子相聚,难免忘了时辰,已派人去请了。”李海作为皇帝的心腹,自然清楚什么时候要充聋作哑,又什么时候应该耳听八方。今夜太子大喜,不得有失,他老早就把福王的动作给打听清楚了。
说曹操,曹操就来了。福王程涟步态悠闲地出现在众人视线中,缓缓入座,“途中见月色迷人,臣弟一时间看痴了去,竟来迟了几步,还望皇兄海涵。”
他憨笑,俊容染上红晕,眼中闪着心满意足的神色。这俏脸嫩样,哪像权贵泼天的王爷,说他是只沾风月的读书郎还差不多。而孝仁帝就是恨极了他这一点,惯会装腔作势夺人好感,自小就谙知自己越是一副世无争样,就越最容易在先帝面前夺宠。
“王爷果真是最为风雅。”刘艾山举起桌前的海碗,“不过风雅归风雅,该罚的酒还是躲不了。”
这刘艾山是千杯不醉,被人戏称“酒碗刘”,每次大小酒宴上,旁人用杯子,唯独他,孝仁帝会特意御赐个金碗盛酒。因而,与他的海碗对饮,就是真自罚了三杯也显得小家子气。
程涟姗姗来迟,却也不拿乔。他拒了倒酒的奴才,自己单手提起一小坛未开封的佳酿,热情道,“今夜是刘将军嫁女,本王不仅要自罚,还要和你道个喜才行。”
话毕,他与刘艾山的碗隔空一敬,低头就饮,众人纷纷鼓掌叫好。
半响,酒空。福王连连打了好几个酒嗝,却依旧落落大方。孝仁帝不痛不痒地夸了几句场面话后,又赐了一坛刚进贡的美酒给福王,此事一笔揭过。
福王在朝中颇有美名,又深得人心,有他在宴席之上嘘寒问暖,推杯换盏,百官这才敢稍稍甩开了膀子大口吃喝起来。原本因为不能给新郎官灌酒而有些冷清的婚宴,此刻才添了几分喜气活力,似乎口中所饮之酒比方才更香醇,连舞娘的腰肢,都比方才看着也更温软了几分。
独坐一桌的太子冷眼旁观,一身大红袍与平日常穿的清冷色反差极大,更衬得他面色苍白如雪。他看着众人围聚福王,举目望向夜空,却发现连天上的星象都是众星拱月的谄势,不禁勾唇一笑。
“父皇,暴雨将至,这宴席还是早些撤了吧。”
“钦天监选的日子怎么会下雨。”孝仁帝也抬头看了看天,乌云不见一片,毫无暴雨来袭的迹象。但想到长子自从失足落水醒来后,似乎真得天元皇后开了灵窍——要么不开口,要么就没料错的事,又有些吃不准,最后还是吩咐人去取了几把伞来备着。
“若是累了,就先进屋歇息。”江皇后见儿子面白唇红,却也知是大喜日子上了妆,遮在粉底下的面色恐怕并不好看。
“儿臣没事。”程天赐执起酒壶,自倒了一杯。这壶里装的肯定不可能是酒,而是十全大补药。别听名字取得有些俗,却概括精准。这药汤是取多种杂七杂八药材熬制,味道难闻相冲,口感更是极苦极涩。但他喝了二十年,早就已经喝不出什么滋味来,与白水无异。他面无表情地喝下后环顾四下,皱眉,“筠筠去哪了?”
孝仁帝一晚上都在注意着福王,这才发现平日里太子走哪就跟哪的小女儿并不在场,不由看向江皇后。
“小皇子去看太子妃了。”江皇后身边的荣公公答道。
江皇后抬手低头,掩唇一笑,“前些日子就听她一直在打听未来皇嫂的喜恶呢。想必也是迫不及待地要见见她呢。”
“如此,我还是去寻她回来吧。”程天赐离宴后,走到灯火照不到的角落,掏出雪帕将唇妆狠狠抹净,直到嘴唇露出了原本的乌紫色才地停下手。
随侍的春熙刚要接过脏帕子,这染了胭脂的雪帕却已直接被丢入草丛之中,他小心肝扑腾一战,偷眼朝太子窥去。别看太子除了身体不好,什么都好的样子。在春熙看来,还有一点不好,就是太龟毛——对事物的占有与控制几乎有些极端。
就拿太子写的字来说,别说是他有感而发所写的诗文,就是他誊写字帖练的字也不外流一张,不管是写的好的,还是写错字的,通通要烧光。连自己写的无用废字都要毁尸灭迹至此,自己的贴身之物更是不可能外扔,外流。可见今夜的主子心情是差到极点了。
只是,他没弄错的话,今夜似乎是主子的大喜日子吧?
※※※
半柱香后,一个小太监慌慌张张地跑进喜宴中,“大事不好了,出事了!”
孝仁帝的眼皮子一跳,下意识地就往福王那盯去,眸光冷然。直到江皇后扯了扯他袖口,才收神询问,“什么事,慌慌张张的。”
话还未说完,陡然劈闪出一片银光,头顶上传来轰隆几声巨响。霎时,电闪雷鸣,丝绸般的夜幕被闪电划开了好几道粗大的口子。滂沱的暴雨像是那漏了下来,砸得人满头满脸。
未得上令,歌舞不敢停,但在雷声雨幕中演得断断续续,只是越发添乱。雨势太大,熄灭了不少明火。半片黑暗中,一些不懂规矩的奴才都乱了阵脚,大臣们顾不得其他,纷纷躲雨,最后是互踩了几脚,撞倒了大片。几个泥跟头摔下来,桌上的盘子也碎得噼里啪啦满地。原本还欢庆的场面,瞬间乱了秩序。
受太子之命备伞的两个奴才早在雷声刚响时就撑开伞,护送着帝后躲入凉亭之中。唯有福王淋着大雨依旧坐在原处,气定神闲,“区区细雨,何惧?”
见亲王都能如此,一些慌不择路躲入树下的官员都像是有了主心骨般都安心地坐回原位处。
江阁老是两朝元老,哪会没有看出孝仁帝目光里的不育之色,抹了抹额前的汇如溪流的雨水,虚笑道,“微臣一把老骨头了,怕是抵不住福王口中的这区区细雨。”
“江爱卿一生尽忠,朕身边也自会有庇护你一身之地。”孝仁帝一语双关,命人把江阁老接入凉亭。
稍有眼见的官员见皇帝还站着,哪还敢继续坐着与福王聊天,纷纷站到了凉亭外围,任屋檐上倾注下的雨水浇灌在身上,以表忠心。福王依旧宠辱不惊地坐在远处,孝仁帝却懒得再看他一眼,复又看向跪在地上报信的小太监。
豆大的雨点砸在小太监的背上。他有些瑟瑟发抖,不知是冻得还是吓得,脸几乎贴在了泥水中,颤声道,“回圣上,小皇子他……小皇子掉水里了!太子,太子也下水救人去了。”
“什么?”皇后腾地站了起身,当即晕了过去。
人群再次骚动起来,一身穿棕缎的小斯趁机悄悄来到福王的身边,附耳说了几句话后施礼退下。
※※※
作为西陵人,特别是海边长大的陈天筠是决不允许自己落了个淹死的下场。哪怕被流矢给射中右肩窝坠了海,她就是用一只手也要游上岸去!
可是——
谁来告诉她,这只白软肥短的小手是谁的?她不是肩窝处中箭吗,后脑勺像开了花一样疼是怎么回事?怎么呛进嘴里的海水也不咸?
陈天筠暗察不妙,奋力扑腾着浮出了水面。水浪翻腾,周围漆黑一片,有点点灯火自远处缓缓靠近。视线所见的景物都模糊不清,像万花筒里被切割了的零碎,拼凑不起来,但也足够叫她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置身之处绝对不是她熟悉的那片海域。她很想一鼓作气地游上岸,奈何四肢愈软,整个身子沉重不堪,竟开始直直地往下沉。
真的,要死了吗……
望着离自己越来越远的水面,她似乎都闻到了淤泥中的鱼腥气。恍惚间一模糊的黑影,像是一条大鱼,逆着光,朝她游来,游到离她还有一臂之处停了下来。
陈天筠已开始有些神智不清,本能地想牢牢抓住什么东西,结果也只能虚搭着大鱼的某处,半分力气使不上来。
她感觉自己被大鱼缠绕得紧紧的,肺里仅有的空气都快被榨干了。不过还好,她能感到自己是逆着水流在上浮。
是获救了吧?
喜悦的火苗刚刚从心底窜起,陈天筠的口鼻就被一个东西给捂住了,连给她骂爹的机会都不给,捂得死死的。
这是救人,还是要命啊?
陈天筠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使出吃奶的劲来掰开横在口鼻前的东西。什么大鱼,分明是人。
如此粗大的手关节,分明是个男人。
只是西陵男人何时竟有这样的蛮力,垂死挣扎下居然连一根手指头都没有搬动?
这是天要亡她啊!
陈天筠心下一悲,本来就被水刺激得眼红,这下更是泪如泉涌。
都说女儿泪,黄金水,自从十二岁从军后,她就再也没有这样哭过了。
完了,死前还掉这么多金疙瘩,下辈子投胎肯定还是个穷鬼。想到自己悲苦的童年时期与艰苦的少女时期,好不容易峰回路转地过了几年好日子,结果又要死了,心里更是对这杀人凶手恨得牙痒。
她刚要学打架泼夫,动嘴咬人泄恨时,捂着她的手却松开了。
陈天筠还来不及问对方是几个意思,就猛呛了一大口水,彻底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