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匹孤僻沉郁的小红棕总是被其它马儿欺负着。好些天下来,每每为小红棕护食都有些费力气,索性将它移到了马槽最边上,也免他两边受到攻击。
老金说这小红棕是马商白赠的,虽然看着垂头丧气了些,可当时念在品种上好,总想着或许能驯养的出来,便也收下了。只是没想到,千里马里生出了骡子,旁的马儿要压制野性,小红棕的野性却怎么也激发不出来,至今平平无奇,没有长进。只是瞧他郁郁寡欢的样子,恐丢了出去活活饿死,便也一直豢养着。
将牧草往小红棕的面前多放了些,顺着它的马鬃道“也不知道你有什么不开心。极快的速度高大的身材,这类讲究先天优势的东西如果没有那便没有了,没什么好自卑的。我知道你是好马种,你的爸爸妈妈兄弟姐妹们可能都很厉害,相较之下你有些自惭形秽也可以理解。只是,不要太被这些东西困扰,如果你不甘心,那就努力奔跑,即便努力到最后还是不令你满意,那也能坦然接受了。或者干脆接纳平凡的自己,吃吃喝喝,潇潇洒洒那也很好,人的一辈子总是要忙忙碌碌,马的一辈子该是什么样子我不知道,不过既然是善于奔跑的物种,心性也总该潇洒些,既然与风相伴,就让愁绪消散在风里。总不能一直这样消沉自艾下去,你一定得振作起来才是啊!”
轻轻拍了拍它的脑袋,灵光一现道“唉!不如我给你起个名字,叫开心,这样我每天开心开心的叫你,你就能尽快的跟你名字一样!好不好?”
“不怎么好。”
嗯?
……
!
“开心……你……还会说话?”颤抖的声音将心里的惊奇惊恐惊讶毕露无疑,正难以置信的感慨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我莫不是穿越到了神话境界的时候,声音又响起了,在我耳边,低沉的,带着戏谑的,淡淡的……
“你觉得呢?”
绷紧着身体一个侧头,陆寒煜的脸出现在眼前,我的鼻尖拂过他的鼻尖,嘴巴只隔了二指宽就要碰上他。吓得赶紧一个后退,撞得马棚都晃了一晃。
扶着一杆老腰,吓道“你属鬼的啊!”
麻嗖嗖的感觉钻心入骨,余味悠长。
陆寒煜嘴角微微斜翘,取笑道“跟一匹马讲的这么投入,还会害怕它回应你?”
“你干甚么偷听我讲话!”
“被迫听见的。”说着便伸手过来。
看着伸来的手,忙用胳膊护住了自己,防备道“你干什么?”
“牵马!”陆寒煜没好气的看着我道,然后将马匹挨个解开,由一队将士将马匹牵去了场内空地。
一颗心扑通扑通的狂跳。
看场地内的情状,似乎是要赛马。将士们骑上了马匹,有几匹马儿不听话的在原地乱转着圈子,马上的人有些窘迫,引得旁的将士哈哈大笑起来。
我解开了小红棕的马缰,“开心,你也去遛遛。”
拉着小红棕向场地内走去,拍了拍它的屁股,鼓励道“去吧开心,跑两步去。”
小红棕踏着步子,慢条斯理的在外围散步。等其它马儿跑了三圈的时候,小红棕才走过跑道的弧线部分。
看着小红棕不为外物所动的淡定身影,禁不得摇头笑了起来。
转头时,却瞧着马群中一匹黑马乱了队形,直朝着我跑来,马背上一个敦壮的汉子,呲着鼻子,两撇八字胡齐齐向上翘了起来,没有伤到人的担忧紧张,眼睛里反倒是有些兴奋的模样。
不到百米的路程眨眼间他们就到了眼前,一声长嘶,马儿前蹄从头顶略过,余光瞥见一身影冲了过来,将前蹄还在空中飞起的黑马一撞,马与人齐齐落地。马上的汉子一改之前胸有成竹的表情,呲牙咧嘴的摸着屁股“哎呦”一声。
胸中提起的一口气还未卸下,转头见那冲过来的身影,竟然是一向提不起精神来的小红棕。目光往小红棕之前散步的地方望了望,惊讶的一时说不出话来。
其他的将士纷纷骑马过来,跃下马来扶起倒地的汉子“葛顺,没事吧?”声音禁不得带了些笑意。
我这才反应过来,赶紧去看那倒地的汉子。他挣扎着站起身来,脸上有些怒意。
其他将士暗自调笑着“葛顺,偷鸡不成蚀把米呀。”
“嘿,看见了没,这蔫头耷脑的家伙刚刚飞过来的吧!”
“是,一眨眼就过来了,老金说的没错呀,还真有点赤兔血统的意思!”
“葛顺,失算!”葛顺被人拍了拍胸脯。然后哼了一声挣脱众人落在他身上的手,向前一步,指着我怒道“都是你这女人,训练场本是我们男人家的地方,你来掺和什么!”
并不生气,轻轻一笑回道“你们男人家的气魄也不过是用些手段来捉弄旁人,你既来得了,我有什么来不了的?”
葛顺大笑一声“老子单手举鼎,徒手断木的时候,你小娘子怕还在房里绣花吧?”
“我不会绣花。”
葛顺等人没有想到我回了这样一句话,一时愣住,只瞪着眼睛看着我。片刻大笑“小娘子你是来说笑的吧?既然不会赶紧回家学去呗!”
“不过是举鼎罢了,有什么厉害的也值得炫耀一番?不过你既能嘲笑我不会绣花,想来自己必定是会绣花的,改日还请葛壮士不吝赐教啊。”
葛顺的胡子气的吹了起来,“你说什么!”
其他人按下他,又对我道“姑娘你一介女流,不懂其中难易。葛偏将虽粗鲁了些,可这单手举三百五十斤大鼎的功力,没人不服!整个临安怕是找不出第二个人来。”
“可是我就可以啊。”淡淡说道。
他们听见此话愣了一愣,然后笑的前仰后翻,擦着眼泪笑问“姑娘,那个四足青铜鼎你能举的起来?”
顺着他们指的方向看去,东北方观台下方中央位置,正放着一个半人多高的四角方鼎。回过头,轻轻点了点头。
众人又一阵大笑。葛顺拦下众人笑声,不屑道,“小娘子口气好大,只是口说无凭啊。咱们打个赌如何?小娘子若能以一己之力举起此鼎,我葛顺便辞去这个偏将的位置!小娘子若举不起来,那以后就乖乖回房学绣花去。”
看着他道“葛偏将当真?”
葛顺的眼睛瞪的更大了些,胳膊一挥,“自然当真!”
“好,那咱们三天之后见分晓。”
“十天都没问题!只要小娘子别吓得跑回姥姥家就好。”
不再理会众人嘲笑的声音,牵起小红棕往马棚走去。摸摸它的脑袋,笑道“多谢你啊!”
拴马缰的时候却见小红棕右前腿的毛发贴在一起,湿漉漉的。用手一摸,手指染上了血色。猜想可能是小红棕撞来的时候被马镫上铁块伤到了。
从怀里掏出一块方巾,叠好系在了伤口处,叹道“你也是个直性子,就这么直直撞上去,结果却伤到了自己。”
“这方巾是祈福的效用吗?”
抬头见陆寒煜走了过来,从怀里掏出药瓶,蹲了下来解开方巾,往小红棕的伤处撒了些。
“没想到吧,小红棕可是匹宝马。”抬起胳膊摸了摸小红棕。
“没想到的是,喂马你也能喂出些热闹。”
“事情找上我,我有什么办法。”
“那四角方鼎你当真要尝试?”
“我心里有数,如若不然也不会这样贸然答应。”
陆寒煜打量着看了我一眼,挑了下眉毛。
我道“小红棕之前郁郁寡欢,想来是不愿为人驱使的缘故,不若,就放了它可好?”
陆寒煜起身,顺了顺小红棕的马鬃,眼睛里满是喜爱“这么一匹好马,我可真舍不得。”
他眼睛亮亮的,倒是第一次见他有这幅神态。抿着嘴巴笑了一下,又怼他道“可小红棕最喜欢我,你怕是没什么机会了。”
他挑眉看了我一眼,不置可否的又摸了摸小红棕,然后便回屋了。
此后两天,我照常来训练场喂马,与葛顺他们相遇时虽免不了听几句调笑之语,却也不作回应。只专心的喂着马儿们。到第三天,一进训练场,葛顺等人早已齐齐等着我。见面便道“小娘子准备好了吗,咱们可都迫不及待了。哟,这还带了些家伙?”
不羁的甩了甩手里的包袱,道“诸位看官请随我来吧。”
走到观台下面,将包袱放在了高度到腰间的水泥台上,打了开来。拿出绳子将其系在鼎耳上,又将绳子在铁匠刚打好的复式滑轮上缠绕好。
方鼎后侧不远处右上方两米高的地方有一横梁,是观台上方搭的棚架子,横梁足有大腿般粗。颤巍巍搬来梯子,将滑轮于横梁上固定好。
我手握绳子站到看台上,看着底下一众将士议论纷纷,然后一把一把拉动麻绳,方鼎摇摇晃晃从地面上慢慢升了起来。
惊呼声响起,又渐渐停息。
其实简单滑轮的应用在古代已经有很长的时间了,只是将定滑轮与动滑轮组合起来的复式滑轮还不太发达,那日回府后用了整一个晚上才画了个外形讲究的设计图,软磨硬泡重金酬谢,城西李铁匠才好容易答应做这么个怪家伙。
将绳子拴住,下了观台,走到葛顺面前,“葛偏将觉得如何?”
他微微蹙眉,尚有些思索,片刻抱拳“小娘子赢了。”葛顺神色沉了一沉“葛顺会辞去偏将一职。”说完放下双手,便欲离开,两侧的人让出一条通路。
我忙开口“葛偏将留步!”
葛顺停住脚步回头看我。
“葛偏将留步,这不过是场打赌而已,我也并不想要你的偏将一职,我想,这件事情就到此为止吧。”
“小娘子不必多言,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葛顺愿赌服输。”葛顺止了止手。
其他的兵将们瞧他态度果断,想要劝阻又不好言语。看来他在这些人心中倒是很受信任。
“偏将信守诺言我很佩服,可话说回来,偏将的职位是朝廷所封,为的便不是个人,还要对手下的兵士和朝廷负责。现在外患未定正是需要人才,偏将既受重视,更应勤恳奋功有番作为才是。我即主动放弃赌约,偏将也无需太过计较。”
葛顺低头若有所思。
我又道“古来女子不让须眉的也有不少,我虽不及她们,却也不愿被旁人轻看,如今这一番行为也正是为此。偏将……若真心服输,以后就不要小娘子小娘子的喊我了,喊我名字赵琛,这样就算两清了!”
向其他的将士仰头暗示,将士们很有默契的围了上去,拍拍葛顺劝说起来。
我轻轻一笑,便离开了。
远处陆寒煜跟裴副将二人正负手而立看着热闹,见热闹结束,便回了房内。
拍拍手快步向马棚走去,耽误这些时间,我的小马儿们该饿了。喂马过后,又清扫一番马棚,因着开心并不愿跟其他马儿去后面草地自由活动,我便只松开了马缰,任开心随意行动。
中午像往常一般回府,却远远瞧见陆府正门处立了一身形魁梧的汉子。他头发卷曲苍髯如戟,眼神凌厉严肃。被他看着进了府门,忍不住打了个机灵,这般凶神恶煞的人在这里做什么?又回头看他一眼,见他仍往这边瞧着,吓了一吓赶紧快步走了。
春凝正从屋内出来,见我回来,便要说些什么,却被我挎着又往屋子里走。
“小姐神神秘秘的做什么?有个人说是小姐的朋友......”
“阿琛!你终于回来了。”春凝被打断,苏耶克从屋内迎了出来。
我瞪大了眼睛,惊喜道“你怎么在这里!你的伤怎么样了?”
“没什么大碍了。我在宫里呆的闷,就来看看你嘛!”
边说着边往里屋走,春凝再去小厨房盛些点心,苏耶克坐回小榻上拍拍手上的酥皮渣,道“你这儿的点心可真好吃!”
“好吃你就多吃!”起身去洗了洗手,又闲聊一番。这才知道门口那汉子是夜秦新派来的使臣,名叫赤鞑来,如今跟在苏耶克身边保护他的安全,苏耶克身边有了得力护法又受不了皇宫内的无趣,便又搬回了官驿。如今自在逍遥,可以各处玩乐,开心的不得了。
从床头柜子里拿出给苏耶克留的东西,给他道“呐,护身符。”
“护身符?”
“陆寒煜娘亲去香山为孩子们求的,我给你留了一个,可以保佑你平安。”
苏耶克笑着翻看着护身符,露出八颗门牙一笑“真好,我会好好留着的!阿琛,那些孩子可还好?带我去看看他们吧。”
点点头道“好啊,正好把点心送去”。
带苏耶克去了偏房,里面的孩子见我带了人来,都好奇的瞪着眼睛来瞧。
“他们年纪这么小……”
“是啊,可怜的紧。”周婶正将药碗放下,擦了擦小豆子的嘴巴,转身笑迎过来,“少夫人来了”又向苏耶克笑着行了个礼。
苏耶克回礼。
我道“周婶,这是我的朋友苏耶克。”又招呼孩子们道“大哥哥给你们带了点心,开不开心啊?”
孩子们乐呵呵的围过来,接过苏耶克分发的点心。苏耶克性子活泼有趣,小孩子们倒是很喜欢他,不多久就缠着他熟络起来。苏耶克不遗余力的表演各种动物,与孩子们玩乐,一时间偏房里笑语连连。
只是又到了去跑马场的时候。孩子们喜欢苏耶克的紧,不愿他离开。周婶怎么劝也不管用,差点儿要发脾气。直到得到苏耶克下次再来看他们的保证,这才十分不舍的放开了苏耶克。
回跑马场的时候比平时晚了些,等清点完今日新进的牧草,太阳已经快要落山了。将牧草在马槽分放好,看了一圈,却没发现开心的身影。
去后头草地瞧了一瞧,又去训练场各处转了一圈,屋前屋后,犄角旮旯,问过门口站岗的将士,开心的踪迹依然无可寻到。
坐在马棚栏杆上重重叹了口气,看着身旁一溜马儿吃饱喝足慵懒惬意,心里仔仔细细将跑马场所有地方盘算了个边。开心总不会凭空消失,可它去哪儿了呢?我的开心虽然有些忧郁,可它向来是最乖顺的,从没让我气恼费力过。就这么等着等着,天色慢慢黑了下来。
陆寒煜从屋里走出来,看了我一眼“在这里做什么?”
“开心找不到了。”闷闷答了一声。
陆寒煜没再说话,去了屋后。片刻出来,插着胳膊坐在了台阶上,闭目小憩。
“你又在这里做什么?”
“赤乌也找不到了。”
“什么?!”赤乌和开心都找不到了……
陆寒煜倒淡定的紧,等了片刻看看月色“怎么还不回来?”说着便起身往屋后走去。
他此话一出必有蹊跷,我忙拎着灯笼跟了上去,“你知道他们在哪里?”
他步子迈的大,我半是小碎步跑着,好在他还有人性,微微放慢了步子。跟着他一直穿过草地,到了篱笆墙围起来的边界。陆寒煜吹了声口哨,我探着灯笼往前去看篱笆墙外的状况,好像是有马蹄声响着,正寻找着,转眼便与一张马脸四目相对,距离近在眉睫。
我吓了一跳向后一退,不料却踩上了碎石,脚一滑便向后倒去。好在陆寒煜反应的快,伸手拦住了我。
赤乌恶作剧成功后得意的笑出了声,此时开心也赶了过来,站在对面哒哒的迈着小碎步。
“还不起来?”
我被赤乌和开心搞的摸不着头脑,听闻陆寒煜声音,这才扶着他的胳膊立起身来。
赤乌与开心后退几步,越过了篱笆墙。很是乖顺的来到我和陆寒煜身边,各自蹭了蹭我们。
开心在我怀里蹭蹭,我摸了摸它的脑袋,喜道“开心,怎么还害羞了呢?”转头看赤乌也是一副兴奋的样子,赤乌见开心与我亲切的很,竟也变得和善,往我身边靠了靠。然后轻啼一声,相约向前走去。
跟在开心和赤乌后头,想起那日我说开心喜欢我陆寒煜没机会时他那自信又稳重的神情,猛然转头看向他“这件事是你预谋的!”
“你在说什么?”
“赤乌啊,你明知故问。想不到,你为了得到开心竟然不惜让赤乌用美男计……”
“这么长时间了,你还分不清马的性别?”
“赤乌是女的?那开心是男的?”想起赤乌傲娇的模样,以及开心忧郁的模样,摇摇头“不要转移话题,赤乌本来便不跟其它马儿一起饲养,这几日却频频出现在马场,还说不是你刻意所为?真想不到,你竟是一个出卖马儿色相的人。”说罢便忧愁的蹙了蹙眉头,举起灯笼照了照陆寒煜。
他被气笑,转头看来“你脑子里都装了些什么?”
我别过了头,看着开心愉快的小步子,叹道“可怜我家开心,竟这样中了你的圈套。”
“赤乌能与你亲近,看起来,是你得了便宜还卖乖吧。”
看他一眼,想了想倒是这么个样子,遂默认了他的话。却又觉得奇怪“可是开心……怎么跟赤乌在一起的?”
“赤乌素爱去篱笆后的场地独自呆着,近几天却愿留在院中,算来也是开心跑起来的那日。我虽有些猜测,却也并未认真。两匹好马之间互相吸引,实属正常,确实也是情理之中吧。”陆寒煜许是心里的确开心,少见的和善认真的说了这好些话。
这样一来,我反倒不知说什么了,感觉好像不说话更好些。走在草地上,天上月亮照着,手里灯笼举着,微微凉的气温,厚实的氅子,怎的心情有些轻松舒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