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时一刻,不知是哪个客房里睡熟了的官爷开始打起了呼噜,声音极大,传到大堂里,像钝弓拉着朽木,呕哑又绵长。
宋立言去自己的房间包扎了伤口更了衣,侧头吩咐宋洵:“你回官邸,替我再拿些换洗衣物。”
宋洵一愣:“大人,刘师爷尸身的复检明日许是就出结果了,您还要住在这客栈?”
“嗯。”
简单明了的回答,连个解释都不给,宋洵傻杵了半晌,挠挠头,还是扭身出了门。
楼下的女掌柜正在清账,葱尖似的手指拨起算盘来灵活极了,见人下楼,她停下动作弯眼笑:“官爷,要结账吗?”
宋洵叹了口气,走去柜台前,又放了三吊钱:“账不用结,先记着吧,大人还要再住几日。”
手指僵在了算盘上,楼似玉咬着牙抠了一下算珠:“还……还住啊?”
“大人的决定,我等也无法左右,就劳烦掌柜的多照顾了。”宋洵朝她拱手,然后一脸愁容地走了。
楼似玉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忍不住伸手揉了揉额角,心想楼上那位爷是跟她杠上了还是怎么的?她这小破客栈,一没衙门气派,二没官邸舒适,住这儿图个什么?
“掌柜的。”
“哎——”
楼上天字一号的房门开了,楼似玉立马扭身仰头朝上笑:“大人有何吩咐?”
宋立言换了身浅白常服,整个人看起来清明俊朗,在二楼上撑着栏杆地朝她道:“本官初来乍到,不认识路,还请掌柜的帮个忙。”
楼似玉嘴角微抽:“奴家这还要做生意……”
“刘师爷的案子还没结,洗尘宴也已经结束,掌柜的能做哪门子生意?”
“……”
“走吧。”他边说边下楼,“去找卖石敢当的商贩。”
楼似玉抓着柜台一角,不甘不愿地假笑:“奴家今日身子不太舒服……晌午又刚忙了宴席,还没好好休息……”
“这是谢礼。”没听完她说话,宋立言就放了五两的小银锭到她面前,“有劳掌柜的。”
白花花的官银,足称足两,线条圆润,被阳光一照,发散出梦幻般的银光。
楼似玉瞪圆了眼,伸手抓过来就咬了一口。
真的!
大宋流通的货币多是通宝,银子实在稀少,上清司也是有钱得很,随便一出手就这么大方。
眨巴着眼用衣袖将银子擦了擦,她谄媚一笑:“大人客气了,能为大人效劳,是奴家的福气,哪儿用这么破费……您请,咱们现在就走。”
说罢,扔了算盘和账本,像是怕灰尘染他鞋似的,捏着小香扇就给他开路。
门外经过一场大战,在常人眼里什么也看不见,但楼似玉一跨出去,就感觉到了遍地的妖血和怨气。她微微一惊,飞快地扫了四周一眼。
若是普通小妖,被打死也就没了,可这外头死的是百年修为的大妖,而且不止一只,断肢残骸犹有幻影,踏足怨气之中,她似乎都能感受到被獬豸剑切肉开骨的尖锐疼痛。
“怎么?”
后头传来宋立言询问的声音,楼似玉立马回神,若无其事地继续往前走:“没事,奴家只是在想有没有漏带什么东西。”
怨气滚滚,见着罪魁祸首出来,更是翻腾不休。楼似玉努力镇定地平视前方,余光却瞧着那怨气拧成一股,凶恶地朝后头的人扑过去。
心里一紧,她下意识地就放慢了步子。
然而,背后的人冷哼了一声,声音极轻,带着不屑和冷漠砸下来,像高山坠湖,凶怨顿时如波澜般涤荡开去,顷刻间消散无踪。他衣摆扫过的地方,连魂烟都没剩上一缕。
“……”硬生生将自己的震惊给憋下去,楼似玉青着脸继续往前走,一边走一边暗骂自个儿,担心个什么劲儿啊,瞧人家厉害得,压根不把这种场面放在眼里。
“这东西。”宋立言跨出门,侧头看向右侧,“掌柜的记得吩咐下去,谁都别动。”
石敢当立在客栈大门外,黄泥之中那抹隐隐的血色已经消失无踪,看起来就是座普通的石雕。
楼似玉瞥了好几眼也没看明白他是怎么封印住那东西的,也就干笑一声,应个是。
摆件铺子开在邻街街尾,她带着宋立言穿小巷子过去的时候,秦掌柜正坐在门口的太师椅上剔牙。
一见着楼似玉,秦掌柜连滚带爬地就站了起来,带着发自内心的恐惧慌忙摆手:“今儿我店里可没有不要的东西!也不半价出货!”
宋立言挑眉,看向身边这人。
楼似玉脸皮再厚也觉得尴尬啊,咬着牙就上去踹他一脚:“瞎说什么呢,谁要你半价出货了?”
“不就是您么?昨儿还抢了我那石雕,半吊钱就拿走了,您也好意思?”
“我呸,那一看就是个老物件,放角落里落灰的,我帮你拿走腾地方还给你钱,亏的是我好不好?”
“楼掌柜,您这嘴是真能说,那可是古董!古董您明白吗?什么叫放角落里落灰?灰越多才越值钱呢。”
这两厢一掐起来就没个完,活像是要在这街上支个摊子唱双簧,宋立言轻咳一声,十分有礼地打断他们:“你们说的石雕,可是放在掌灯客栈门口的石敢当?”
“正是。”秦掌柜这才发现旁边还有个人,上下一打量,他立马撇了楼似玉迎到他身边,躬着身子笑,“这位大人气度不凡,想必家宅也阔绰,不妨来看看店里新到的摆件,大到石雕假山,小到玉如意搁刀木,咱铺子里什么都有。”
宋立言朝他颔首:“别的倒是不缺,就想问问掌柜的,那石敢当可还有一样的?”
秦掌柜一噎,为难地搓手:“那东西是个古董,孤品,就那么一件儿。”
“那敢问掌柜的,是从何处得来的宝贝?”
“这……”秦掌柜笑了笑,显然是不愿意说的。做他们这行的,把底儿都透给人了,那不是自砸饭碗么?
然而,刚打算找个借口搪塞呢,秦掌柜就听见旁边的楼似玉摇着扇子幸灾乐祸地道:“忘了给你介绍了,老秦,这位是咱们浮玉县新上任的县令大人,今日微服出访,为的就是看看咱们这些商贩是不是本分诚信。你说话可仔细着点,万不能敷衍了事。”
“……”
什么叫狐假虎威,什么叫狗仗人势!瞧瞧她这得瑟的小样儿,秦小刀脸都绿了,可楼似玉抠门归抠门,也不是个会在这种事上吓唬他的人啊,面前这人真是县令,那他就得罪不起。
犹豫片刻,秦小刀连忙赔着笑脸给宋立言行礼,请他进去上座。
“大人既然是我们的父母官,那小的定没有胡扯蒙谎的道理。”喝了口茶,秦小刀老实交代了,“这东西其实就是底下伙计最近在岐斗山上发现的,觉得看起来气派,能卖价,就给拉了回来。”
楼似玉没忍住又踹他一脚:“不是说是古董吗?”
“哎,是古董,就算是挖的,那也是古董啊。”秦小刀一边躲一边道,“我做这行这么久了,什么东西没见过啊?这玩意儿是官制品,底下刻着盛庆年间浮玉县的官印呢,就算不是什么好材质,但到底也算个官货,卖你半吊钱那是人情价!”
“官印?”宋立言似是想起了什么,看向楼似玉,“楼掌柜是不是说过,浮玉县衙门动过风水?”
“是啊。”楼似玉眨眼,“就在前两年——哎,您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这石敢当好像就是当初放在衙门门口的那东西。”
宋立言看着她,微微眯眼:“掌柜的买回去的时候,就没认出来?”
“奴家哪儿认得出这个啊。”楼似玉摇着扇子笑,“秦掌柜清楚,奴家买东西向来是买店里最便宜的,这东西恰好又便宜又能撑场子,奴家就让人搬回去了。”
秦小刀唏嘘地朝他道:“这话楼掌柜没说错,她就是这么个人。”
宋立言沉默,目光落在楼似玉脸上,晦暗不明,有点渗人。后者却是一脸坦荡,任凭他怎么看,嘴角的弧度都没变一下。
“大人要去那岐斗山上看看么?”她体贴地指了指秦小刀,“秦掌柜定是可以带路。”
“不必。”宋立言起身,“本官还有别的事要办,还请楼掌柜随本官回一趟衙门。”
楼似玉一听这话就垮了脸:“大人,奴家一没犯事二没拖税,您带奴家回衙门做什么?”
宋立言看着她,似笑非笑地给了个让人无法拒绝的理由:“本官不认得路。”
楼似玉:“……”
与秦掌柜打了招呼,她跟着这人继续往外走,犹自想反抗:“大人,奴家怎么说也是个姑娘家,总跟您在一块儿走,难免惹人非议。”
“非议?”宋立言淡漠地道,“世间千人千口,我若无愧于心,何必顾他人言语?”
“话不是这么说啊。”楼似玉撇嘴,“古人还说‘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呢。”
停下步子,宋立言回头:“那楼掌柜觉得,本官怎么做才合适?”
“好说。”楼似玉舔了舔嘴唇,狡黠又正经地比划,“大人若是能跟下头打个招呼,说我掌灯客栈受官府照应,那您走哪儿带着奴家都没问题!”
生意人啊,真是个精打细算的生意人。宋立言有礼地弯了弯嘴角,深深地看她一眼,点头:“好。”
用这点甜头就能捆住一个大案的重点怀疑对象,他觉得不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