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吸一紧,美人蛇止住动作,缓缓站直了身子。她扭头,眼里满是愤恨和不甘,只犹豫了一瞬,就撕开人皮化出了原形。
布满黑甲的蛇身从萎顿的人皮里舒展开去,曲卷地绕上旁边的古树,一轮又一轮地往上缠。蛇鳞泛泛,在光下黑得几近银色,古树发出嘎嚓嘎嚓的声响,听得人头皮发麻,那硕大的蛇头倏地就伸到宋立言跟前,威胁地朝他吐了吐信子。
“又是你。”宋立言看着她,“正好上回没能做个了结。”
说完扫一眼四下的鼠妖,又点头:“旧账一并算了也无妨。”
镖师和路人都已经吓得跑远了,茶棚半摧,一群鼠妖退去美人蛇所在的树下,青眚化出人形,甚是恐惧地看了看宋立言,小声问:“这是怎么回事?他从哪里冒出来的?”
美人蛇冷声道:“谁让你们去扑那箱子的?”
“不是说王上的内丹在其中吗?”青眚跺脚,“怎料竟是陷阱。”
再后悔也来不及了,美人蛇摇头,望着那溢出白光的獬豸剑,暗道:小狐狸,这可不是我食言。
忙了大半天的楼似玉正倒在房间里休息,突然像是感觉到什么,耳朵一立,翻身坐了起来。
与此同时,林梨花推门扑摔进来,从人形瞬间摔成了狐狸,连滚带爬地跳去她床上,急道:“主子,城郊打起来了!”
“什么?”楼似玉一把提起她的尾巴,“谁跟谁打起来了?”
“蛇女和宋大人,还有……还有鼠族。”
眼前一黑,她饶是再冷静也忍不住叉起腰来骂:“我说了多少遍荒州境内不能动手?都当耳边风了不成!”
梨花被她吼得捂住双耳,颤颤巍巍地问:“怎么办啊?”
还能怎么办?楼似玉焦躁地在屋子里打转。妖各有所长,也自有其短,狐狸善化形善口舌,可又不是千里马,没有可以瞬间奔出千里的妖法。等她骑马赶过去,怕是收尸都来不及。
正上火呢,她突然想起个东西,连忙去打开床头那尘封已久的柜子,翻出一张符咒。
宋清玄在世之时最擅长的就是制符,什么稀奇古怪的符咒都能从他手里生出来。她曾抱怨过去邻县路太远,那人就一声不吭地制出了千里符,冷漠地扔给她。大概是他当时的眼神太有趣,这张符她一直没舍得用,宁愿坐一天的马车都要把它抱在怀里。
没想到倒是在今日派上了用场。
深吸一口气,楼似玉借火点了符,火光一跳,她好像听见有人笑了一声,那声音熟悉得叫她喉咙发紧。不过也只一瞬,笑声没了,她眼前的景象逐渐虚无起来,仿若将一副上好的绣图被扯开了线,一丝丝地模糊开去。
妖血的刺鼻味道在整个城郊树林里弥散,引得众多低等妖怪来食,然而,一靠近那树林十丈之内,小妖就被震退开去。贪婪不信邪、执意要往里冲的,不过十步便化了血水。
难为美人蛇还能立在宋立言面前,虽是嘴角溢血,但半步没退。她头顶祭着蛇妖一族的法宝“无牙”,凛凛紫光与对面灭灵鼎的白光正冲,双方倾注的修为尚算持平,可宋立言还有余力提着獬豸剑朝她动手,她应付起来就有些吃力了。
他们这边妖多势众,青眚和黑玉都替她挡着獬豸剑。然而,青眚元气大伤,黑玉修为不足,两人挡得遍体鳞伤,最后一剑横过来,两人接不住,纷纷被震飞出去,倒地呕血不止。
雪白的剑光猛地就朝美人蛇的七寸刺了过去。
美人蛇的瞳孔里映出他的影子,倒也没慌,反而是暗暗蓄势。她已经做好了打算,灭灵鼎已经不在他身上,这一击楼似玉不能替他受,只要他再靠近些,她便是化了内丹也要拖他同归地狱!
近些,再近些。
白光破刃,宋立言冷眼抬手,正准备倾注修为一招毙妖,却陡然察觉到一股子浓烈的妖气自侧面朝他冲来。
再进便是腹背受敌,他垂眸,只片刻就做出了决断,飞退三步,侧剑将那妖气格下。
粉色的一团瘴气,裹着不知道什么东西拦在了他和美人蛇面前,甫一站定,那粉瘴就颤了颤,血流入地。
宋立言皱眉,持剑问:“何人?”
这熟悉的妖气,他不知道,美人蛇却是知道。只是,分明那么强大的一个人,怎么眼下的气息凌乱成了这个样子?
“你快走。”怪异的声音从粉瘴里传出来,“快点。”
“可内丹……”
“急什么,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好像也有道理,美人蛇抿唇,惋惜地看了镖车一眼,便借着她的庇护原形化小遁入草丛。青眚和黑玉见状,也飞快地遁走。
宋立言眼神一沉,抬袖便飞出缠妖绳,粉瘴依旧来拦,可只缠妖绳这点灵力,竟也将她震退好几步,脚下血流更甚。
“……”意外的,宋立言收了手看向那团东西,眼里一瞬间闪过诸多情绪,良久,他竟是闭眼笑了。
粉瘴莫名地颤了颤,扭头也想走,却被五根缠妖绳绕上来,打了个死结。她一怔,抬眼就见他朝她走了过来,皂靴踩上她的血,轻轻的一声水响,像下雨天无意踩中的水淌。
粉瘴挣扎起来,暗自运气想挣脱缠妖绳,但莫名其妙的是,她用不了法力,强行用效果甚微不说,血流得还更多。
“为什么会是你?”行至她面前站定,宋立言低下头来,眸子里泛着怒意和冷漠,还有被强压着的一丝困惑,“你不是让我相信你吗,掌柜的?”
最后三个字一出来,楼似玉狠狠地震了震,瞳孔都涣散了些,她仰头,发现自己身上用来障目的瘴气被他一挥袖就散了个干净,面前的人是她熟悉的轮廓,可她怎么也看不清楚。
怎么回事?她来的时候还好好的,可一催动妖气,五脏六腑竟像是被刀绞成了一团。
“你可知道自己为什么用不了法力?”宋立言轻声问。
迷茫地看着他,楼似玉呆呆地摇了摇头。
“我在给你的糯米烧腊里,加了断妖符。”
心口一痛,楼似玉嘴唇上的血色一时褪了个干净。她望着他,张嘴想说什么,唇瓣一碰,到底是硬生生和着血咽了回去。
断妖符,断妖符啊,那是潜伏在妖怪体内限制法力的符咒,只要宿主不用妖力便相安无事,一旦强行破咒,便是个五脏俱损七窍流血的下场。
这是宋清玄当年用来对付作恶多端的大妖举父的,举父最后死在了自己的挣扎之中,她觉得太过残忍,闹了好一通脾气,他便说:“以后再也不用了。”
说好再也不用的东西,如今却是用在了她身上,楼似玉想笑,但笑不出来——即便知道这人是什么也不记得了,她还是觉得难过,难过得要死掉了。
“糯米烧腊那么好吃的东西,大人怎么舍得往里加符咒呢?”她低声喃喃,像是在问他,又像只是在自言自语。
宋立言冷眼瞧着她,道:“楼掌柜想说的只有这句话吗?”
“那大人想听什么呢?”她唇齿间都是血,朝他笑也笑得满口艳红,“要奴家再唱个小曲儿么?”
“……”分明是她撒谎被拆穿,也分明是她骗他在先,她怎么会露出这样的表情?仿佛他不是在捉妖,而是做了什么天理不容的坏事。
宋立言看不明白,他觉得自己好像从来没看透过这个人。说她是个妖怪,可她却能在灭神香里站着,身上一点妖气也没有,还能拿着灭灵鼎玩。可若说她不是妖怪,这断妖符却是铁证,再无可辩。
“我原本以为,你只是个被妖怪迷惑的凡人。”他皱眉,“你到底是什么?”
楼似玉咯咯笑起来:“若是妖,是不是就被大人一剑斩在这里了?那奴家便是人吧,活生生的人。”
“都到这个地步了,你还要撒谎吗?”宋立言莫名觉得生气,缓缓抬手抓住了她的肩膀,“在你嘴里,到底有没有半句真话?”
楼似玉垂眸:“真话向来就一句,可这么多年了,大人从来没把它当成过真话。”
这么多年?宋立言眯眼:“你果然是一早就认识我。”
知道他不吃葱花,知道他会吃鸡肉,知道他是上清司之人,也知道他此行为何。所以,石敢当不是巧合,灭灵鼎也不是巧合。她与那蛇妖有勾结,对鼠妖也暗中相助。
那么多的蛛丝马迹,终于在此刻连成一片,变成她这张带笑的脸,像是在嘲笑他的轻敌,看低了妖怪手段。
怒不可遏,宋立言冷声问:“真话是什么?你且说。”
“这一回,大人会信?”
“你先说我才知道能不能信。”
漂亮的脸蛋又笑起来,楼似玉看着他,又像是透过他在看别处。喉头几动,血顺着唇角往下淌,她伸着舌尖舔了,想同他用玩笑的语气说,可话出口,还是忍不住哽咽:
“大人很好……清明俊朗,举世无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