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一刻。
整个浮玉县都已经沉睡在静谧的夜色里,安乐街上却是响起哒哒的马蹄声。宋洵半扶着叶见山坐在马上,看着他的血顺着手指往下滴,虽是着急,却也不敢疾驰。宋立言捏着缰绳行在旁边,正听他虚弱地说着话。
“知道岐斗山不安生,我特意走的小道,谁曾想会撞见那蛇妖呢?更奇怪的是,她好像知道很多事,张口就要我交出四合阵,我交不出来,她便动了手。”
吃力地在腰带里掏了掏,叶见山掏出一颗玉珠子,递给他:“这是从蛇妖身上掉下来的,我看着不像妖物,就随手收了。”
碧绿色的玉珠,品质不是很好,许是姑娘家缀在发髻步摇上的。宋立言接过来仔细看了看,觉得有点眼熟,可一时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师兄可知道一个叫裴献赋的人?”将珠子收起来,他问,“是一个在浮玉县的大夫。”
“裴前辈?”叶见山竟是知道的,咳嗽两声点头道,“师父常说起他,他是个怪人,本可以回京都高官厚禄的,却执意要过潇洒日子——师弟碰见他了?”
宋立言皱眉,捏着缰绳想了好一会儿才道:“我觉得他有些古怪。”
“他本就古怪,上清司里的长者都知道,还经常炼些奇奇怪怪的丹药,说什么长生不老,也没人信他。我上一回见他,还是二十多年前跟着师父来游学的时候。”
如此一说,裴献赋还真是没撒谎,他是上清司的人,也的确是位前辈,至于容颜不老,也许当真是那华容丹的功劳。宋立言颔首,不再多虑。
掌灯客栈门口依然亮着灯,远远看着就让人觉得心里踏实。宋立言长吐了一口气才发现自个儿原来一直紧绷着身子。他摇头,翻身下马去扶叶见山。
“大人?”楼似玉不知是被吵醒了还是没睡,披着外衣提着灯笼迎出门来,揉着眼睛道,“怎的这么晚才回来……哎?这位怎么伤得这么重?”
扶着叶见山进门,宋立言道:“遇了只修为不低的蛇妖。”
楼似玉一惊,边提灯替他引路边回头看他:“大人没事吧?”
“那蛇妖半路遁逃,我倒是没事,但师兄伤重,明日一早得请裴大夫过来看看。”宋立言将人扶回客房,让宋洵替他重新包扎止血,便带着楼似玉出去。
“他受的都是外伤,普通大夫来看就行了,也没必要再请裴大夫。”站在走廊间,楼似玉撇嘴道,“那人怎么看怎么不正经。”
“到底是医术高明的前辈,他来看我放心些。”
楼似玉不屑地翻白眼:“这世上什么人都有,不能随便来个人说上两句话就全信,大人还是多点戒心为好,以免被人骗。”
宋立言轻笑,觉得这位掌柜的啰嗦起来简直像个老婶子,不禁谑她:“掌柜的似乎对本官甚是关怀。”
楼似玉一噎,眼眸对上他的,心虚地眨了眨:“霍捕头特意嘱咐过要好生照顾大人,奴家自然是要多加关怀的。”
“是吗?”宋立言往前一步。
楼似玉连连后退,乱晃的眼珠子透出几分慌张,先前的气势和调戏人的本事荡然无存。
宋立言低头打量她,感叹:“这三更半夜的,楼掌柜竟还点了妆。”
芙蓉面丹樱唇,颊上淡淡胭脂红,一身妃色罗绮不说,发间还插了步摇。怎么看都像是精心打扮,而不是突然起夜。
小心思被戳穿,楼似玉别开脸,咬牙道:“已经这么晚了,大人还是回房就寝吧。”
她语气分外正经,宋立言颔首,真打算听话回房,一个不经意抬眼,却看见了她头上步摇的坠珠。
碧绿色的玉珠,品质不是太好,符合它主人一贯抠门又要面子的作风。六缕丝绦被晃得缠在一起又分开,若不仔细看,谁也不会注意到有一缕丝绦上少了一颗珠子。
心里一沉,宋立言止住了步子。
楼似玉低着头正懊恼呢,她也不是故意要点妆的,可受了内伤还没调理好,脸色难看得跟鬼似的,不点妆定是要被察觉,谁想随意打扮一番,竟还被他调戏了。
从来都是她调戏他,什么时候被人家几句话说得恼羞成怒过啊?简直是奇耻大辱!
想着想着,她发现宋立言又朝自己靠近了些,皂靴踩过来,靴尖几乎是抵上了她的绣鞋,缁色的衣料也拂上她的裙摆,她只要稍稍一抬头,就能触碰到他的呼吸。
胸腔里的东西漏跳一拍,楼似玉眨眨眼,偷摸掐了自个儿一把,确认不是在做梦之后,她想再往后退,腰却已经抵上了后头的围栏,熟悉的木香混着点血腥味萦绕上来,让人无处可逃。
宋立言一句话也没说,只伸手,轻轻抚上她的发髻。
这……这是干什么啊?楼似玉屏住呼吸,努力控制自己别乱想,可心头那么多年的期盼,还是不可抑制地冒头——会不会这一次大家都不用折腾了,就一帆风顺地两情相悦,然后白头到老?
说来她也真没出息,这么多年了,两人什么样的纠葛都有过了,她如今再站在他面前,却还是像一个春心萌动的少女,脸上很热,心跳很快,甚至想伸出尾巴来,对着他热烈地摇一摇。
太丢份了!
心思几转,手都微微发抖,楼似玉刚想开口问他,宋立言却突然后退半步道:“掌柜的可知这浮玉县哪家镖局靠谱?”
镖局?她惊醒,站直身子回过神来:“要说靠谱,那定然是镇远镖局了,大人有东西要押送?”
宋立言点头:“明日还请掌柜的带个路。”
“好说。”楼似玉定了定神,朝他屈膝,“大人明日只管吩咐。”
原本只是萍水相逢的浅薄缘分,没想到这一串儿事情下来,都不用她费心,她与他的交集也是越来越多。看着天字一号房的门合上,楼似玉眼睛弯起来,一路傻笑地回了自己的闺房。
美人蛇去找他了,但没能伤着他,就她受的内伤而言,虽重但不致命,说明美人蛇恢复得也不错。鼠族得逃,常硕内丹近在咫尺,所有的事情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她忍不住在床上打了两个滚儿,高兴得直蹬腿。
然而,想到他说的镖局一事,楼似玉从被子里抬头,撑着下巴歪了歪脑袋。
他想押送的,该不会是常硕的内丹?
闺房里烛火未熄,映得窗扇橙明,而相隔不远的天字一号房却是黑漆漆的一片,雕花窗半开,月华落在窗台上,将那碧绿色的玉珠照得盈盈。
宋立言盯着这珠子发呆,良久,伸手轻轻一拨,它便骨碌碌地滚了滚,无辜纯良得像某个人一样。
“大人。”宋洵安顿好叶见山,回来复命。
宋立言侧头,眼里晦暗不明,想了片刻才道:“明日你去问霍良抽调些人手,等我下令。”
“是。”
县衙的命案跟楼似玉没关系,灭灵鼎和内丹的出现也跟她没关系,可恰巧是这么个没关系的人,却在这件事的每个过程里都有身影。
师父常说,世上扑朔迷离之事甚多,真相往往被藏在极多的遮挡之下,想看穿看透,便略去一切浮草,只观事情之本。
那么这件事原本是怎样的呢?
八任县令死于任期,他被朝廷调派前来查案,突然发现掌灯客栈里有妖气。接着洗尘宴上就出事了,石敢当里藏了常硕内丹,博古架上放着损坏的灭灵鼎,有人引导他用灭灵鼎毁掉常硕内丹,幸得见山师兄前来阻止。
开仓日鼠妖现身,他做好了十足的准备能一网打尽,却被楼似玉误打误撞给耽误了,接着就是见山师兄遇袭,从蛇妖的身上拿到了属于楼似玉的步摇坠珠。
浑身一凛,宋立言瞳孔微缩。
他是中了什么迷药,竟然真的相信楼似玉是无辜的?若不是这颗珠子,他还打算把她当成一个知情的朋友,对她掏心掏肺了?
一阵后怕涌上来,宋立言面色阴沉下去,侧眼看看窗外,楼似玉房间的灯已经熄了。
端坐在椅子里等了半个时辰,丑时一到,他起身,无声地潜入了隔壁的房间。
楼似玉太累了,洗漱完倒进被子就睡了过去,连绣鞋都只脱了半只。宋立言站在她床边飞快地给她贴上昏聩符,一低头就能看见她的脸,半边埋在枕头里,半边被窗外的月光映着,惨白得不像话。
微微皱眉,他下意识地探了探她的额头。
没有发热,那为什么脸色这么苍白?
茫然地想了一会儿,宋立言突然意识到自个儿不是来当大夫的,手一收,便转身去翻找她挂在屏风上的衣裙。妃色罗绮是她方才穿着的,他随手翻了翻,几点喷状的血沫就映入了眼帘。
干涸了的妖血,星星点点地凝在裙角,并不多,但明显能闻见鼠族那股阴臭之气。宋立言垂眸回想,脑子里掠过开仓之日她挡在自己身前的画面。
那时候的楼似玉,穿的是藕色绢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