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琛侧过头,看向窗外,远处依稀飘着一席红衣,好似全然不受这漫天大雨的影响,宽大的衣袍好像包裹着风口,十分有规律地飘散开来。若不是在这漆黑的雨夜之中,而是套在燕红柳绿的江南女子身上,倒是可能显得喜气一些,这种深红色当喜服来穿或许显得不错,但此时无声地挂在黑夜之中看来只是有些渗人罢了,让人不禁联想到黑屋中的一盏短缺的红烛,就像凭空吊着一位冤屈未平的女鬼,在无声地诉说着世间的苦难与不公。
武琛沉吟半晌,终于还是放下了手中的茶杯,而那杯中残余着先前燕双飞亲自给武琛倒的一杯极品江南绿茶,是这位燕坊主唯一讲究的东西,着实花了不少力气才从南方寻来一些,此刻武琛也只是略微抿了一口,看不到杯中茶水的变化,只是茶壶倾倒时随着流水滑出的几片残叶漂浮在浅绿色的茶水之中,上下浮动,飘逸变换。
燕双飞神情未变,看到对侧站起身来的武琛面沉似水,笑着问道:
“武叔这是什么意思?燕某的茶就这么难以下咽么?”
武琛看向窗外,眼神直接穿透那一席红衣,看向更远处的地方,那里正是青苍城东富贵与贫穷相接壤的地方,长着一颗不知活了多久的大柳树,此刻柳叶已经开始泛黄,却还不至于飘落下来。
“有人死了。”
燕双飞眯起眼睛,抿了口茶,砸了咂嘴,心中暗自揣度一番之后,方才开口说道:
“武叔要是有这等十里之内掌控之中的本事,燕某也不会来这里自寻死路了。”
武琛没有理会燕双飞的试探,直接点破道:
“那种涉及到领域的能力是天阶的标志,是起码要地阶顶尖才可触摸到的境界。我自有我的方法,你不必多问,而且我只是对我的人有感知,这点我不会骗你,瞒着你这些对我也没什么好处。”
燕双飞抬头,对上武琛平静的目光,许久之后才又说道:
“这是吴家的本事吧?”
武琛不语,向前走去,此时店内早已只剩下窗口对立而坐的两人,显然燕双飞在动手之前已经暗中打点好了一切,确保自己指定的计划在尽可能少的干预下沿着既定的方向发展,像燕双飞这样精于算计的人,往往也最讨厌出乎意料的类似半路杀出个程咬金的破事横插一刀。
虽然燕双飞还不知道,这种事情已经发生了,青阳正宇就是今夜不请自来的程咬金,不过使得是剑而不是板斧罢了。
燕双飞之前也听到了那声剑吟响彻城东,虽然心中有些不快,但自认为一切还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狡兔三窟,燕双飞也同样是给自己留了三张底牌。
况且,哪怕龙虎齐输、牛半路出事、狗也没能挡下方苞,甚至哪怕是连猴都没能拦下实力在伯仲之间的叶青竹,这种最糟糕的情况发生,也依然在算计之中,燕双飞也并不觉得自己今天就会败在这里。
只要杀了眼前这个粗壮的白发老头,不论付出多惨痛的代价,燕双飞都能接受,今晚的胜利依旧还是属于自己。
就像之前把手中茶杯扔向十三坞坊总部燕子坞脚下的那片双子湖一样,燕双飞轻挥手臂,将上好的瓷杯连带着小半杯精心熬制的茶水一并甩向窗外。
不过春芽酒馆之外可没有那一片湖水,所以理所当然地传来茶杯破碎的声音。
在大多数时候,把那些名贵的器物打碎,给人们带来的首先并不是对好物破碎的怜惜——那更多是一种后知后觉的感受。
看着美好的事物轰然破碎,人们首先产生的是一种快感。
本性使然,人人皆是如此。
大雨之中瓷杯破碎的声音很微弱,但却是勾起了燕双飞嘴角的弧线。
武琛同样是听到了,刚刚走过燕双飞身旁,武琛停下了脚步,身形一顿,回过头看向窗外,面无表情,目光冰冷,就好像肩头的白发,酒馆上空悬挂着的明月。
燕双飞推开椅子起身而立,转身看向武琛,嘴角的弧线又是上扬了几分。
一老一少身高相差无几,一个粗壮,一个相形见绌,略显单薄,视线相撞在了一起。
也不知道两人究竟是在对方的眼神中看到了什么。
良久之后,武琛终于是回转过微侧的上半身,迈步向酒馆大门走去,几年前便被岁月打弯的脊背重新立了起来,每踏出一步,威严的气势便更甚一分。
这一刻,武琛仿佛回到了二十多年前,那个傲然而立的天才青年。
燕双飞略微弓下了腰,收起满脸的笑意,一甩质地精良的宽大丝制长袍,拱手行了一个晚辈礼,朗声喝到:
“有劳武叔了!”
武琛这次却是没有回头,迈步跨过酒店的五寸门槛,一脚踩在大雨之中。
或许是挺直了腰板的缘故,武琛的视线较以往似乎也高了几分。
而那此前在窗外远处的一席红衣,却是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酒馆门前,十丈之外,与武琛对立相视。
武琛低喝一声,一股气流以武琛为中心散开,轰开了漫天雨水,一如老人的银色长发,漫天飞舞。
武琛身前,在大雨之中却浑然不受雨势影响、飘逸舞动的红色长袍终于是安静了下来,长长的下摆垂落在泥水之中,让长袍中裹着的身影显得有些单薄。
而身后,燕双飞终于是抬起了头,依旧是不出彩的五官面貌,眼中却是杀机涌现。
……
春芽酒管不远处,有一家面馆。
青阳正宇拿起筷子挑了一口,略微咀嚼了一下,好看的剑眉尾端向上挑了挑,不禁让一侧自诩见过世面的老板娘也一时间失了神,暗道怎会有如此好看的少年郎,哪怕青阳正宇只是在皱眉,显得不太开心。
这面不比之前那碗呢,青阳正宇默默想到,或许是别人请的饭吃着才香,虽是这么想着,青阳正宇还是继续吃了下去。
青阳正宇不是一个挑剔的人,更何况此时他有些饿了,先前那一剑对他的消耗挺大,吃饭是补充体力最好的方式。
低头看了看腰间的剑鞘,青阳正宇想到,也不知道那小子现在怎么样了,时间应该是差不多了才对。
但是又联想到那名叫余添少年身边的那个高大少年,似乎眼前又出现了那双金黄色的瞳孔,皱起的眉头更深了几分,让一侧风韵犹存的老板娘也微微红了脸,不禁转过头去。
……是叫陈富贵是么?
姓陈?倒也真是有意思呢。
想到这里,青阳正宇笑了笑,摇了摇头低头继续吃着面。
忽然,腰间那把雕刻着凤凰形状的华贵剑鞘不可查觉的抖动了一下;几乎在同一时间,青阳正宇也停下了筷子,抬头看向远方,一双凤眼略微发亮,好似能倒映出漫天星辰。
好戏终于是开始了呢,青阳正宇歪着头想到。
不过已经不关自己的事了,给吴家那小子带的话已经带到了,至于能不能收到,我青阳正宇可不负责。
虽是这么想着,青阳正宇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在桌上留下了面钱,然后起身走向不远处的将军府,留下身后有些怅然的半老徐娘。
但是这位面馆老板没有注意到,这位英俊少年依旧没有打伞,身上却依旧干洁如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