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怎么能找到我的?话说,你这样出门……家人该很担心的吧……”我实在是连站都不稳了,找了块看起来还干净的石头,坐了上去,直接以袖头擦了擦额头的汗。决定和梅清远一起往寿阳走后,我们简单带了些干粮和水,就向梁先生辞行了。梁先生也只是很敷衍地表示不同意。言辞凿凿说着不同意,然而一转身就自顾自出了门,院门都留着是打开的。于是,梅清远留了字条,信誓旦旦带着我出了门,嗯,他的确是信誓旦旦地,领着我在走出了日常活动能熟的最远的草集之后,迷路在了一条不知名山道下,从日初升起到日近西山,粗算来是快要整整一个白天了。
“你……歇着,我看看这条路对不对……”说着话,他兀自又走远了,瞧着他背影,应该也是很累了。
“你回来!我有想法了,你回来……”我低了头,按了按额头,只觉得两边太阳穴跳得厉害。再抬了头,就看到他也跌坐在了我面前的空地上,喘着气。
“……什么想法?”
“我们回去吧,看看集市上有没有可能问到路,或者实在不行,问梁先生……”
“好。”说着,这人就朝着他自己刚才过来的方向要走,我抚了抚额,决意走路这件事情上,再不能信他。
“这边……我记得回去的路。”
虽是曲折了些,好歹渔火初亮时,我带着梅清远回到了草集上,只是集市是一向早间开,并没有见到什么人,待我们灰头土脸回到小院,正看到,挂着风灯,面前三两小菜,月下独酌,好不怡然的梁先生。只是想到,我们临出门前留的字条,更觉得脸上烧得慌。我们正默默往里走着,就突然听到背后他说起话来。
“不过是几里路而已,都走不出去,你如今便是到他身边除了碍手碍脚拖累他,还能做什么?”
我听得手脚一凛,怔怔看着放下酒杯,闲适坐着的梁先生。
“他如今是什么境地?需要什么?为什么要把你安置在这里?为什么一再嘱咐要你在此等?这些,你全不知道,却说要追随,是追随,还是逼迫?”他一连声的提问里,直接将我逼到死角。
“我担心他……”
“是担心,还是不信?是追随还是逼迫?”梁先生不欲再同我多言,拎了酒壶,径自转身,也不多看一旁的梅清远,慢慢回自己房间。
“……我……”
我不得不面对的自己其实一直真实有的想法,是卑鄙的,刻意假装不存在的想法,我怕他会将我忘记在这里,我与他云泥之别,所以,我迫切想要知道,或者想要证明的,是他的真心,他的确定。我将自己逼迫到他的身边,眼前,除了真的担心他的安危,还有这样的,不能说的原因,而这样做,明明是不顾他的处境,不顾他的需要。
“……他不会真的说中了吧?”见我垂头丧气模样,梅清远到底是没忍心撇下我,默默坐到我身边,拍了拍我的头。
“……我是不是很没用,还自私……”
“……没什么,你这样……不正是小女子所为……”
“我和你说的栖云山庄,那些事情,不是骗你的,挂念芸姨想见她,是真的,萧韶……我不放心他……也是真的……对不起……”我只恨不能缩进地缝里去。
“……你别这样了……关于萧韶,我还是不能赞同你,虽说我不愿去干涉你的心意,但你现在这样自艾自苦,恐怕以后也难得自在。”
“你也觉得,我于他,过于微末……我一向知道,他虽处境囹圄,却如霁月悬天,我不过草芥埃尘,不该……”
“我给你讲讲一位故人吧……同萧韶有关……或许坊间,你也听说过她的名字,一些传闻……”
“……嗯。”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同我讲一位故人,但和萧韶有关,又是坊间传说过的人,我能猜测到几个名字。
“坊间有关于萧韶的风评……远山云藏黛,静水入深流。你听说过的吧,是这人一时托大,胡诌的。”
“……”我虽不语点头,心下已经知道了,他要说的故人,是荀姝。
晋霖初醒那几月,我人虽混沌糊涂,但或许真是因为对自己的记忆全失,所以对旁人的故事分外能记得清,对坊间的一些传闻轶事,多数时,不过杂乱囫囵听了些,却能记得清楚。大概也是有些人的故事太过传神,所以胡乱在梦里,我会把自己当真认成了谁,因为这样的错以为,还同萧韶起过争执。其实我大约也是真的介意的吧,毕竟种种传言里,这个“荀姝”的名字,同萧韶放在一起,是一段风月韵事,或是虐孽情缘,不论哪个调调,总有一句是落在深情相许上,这些我从不敢去问谁,也不知道能向谁提起,却如同骨刺在心,日深而苦。
而梅清远的故事,终于是让这根刺在不见光的深黑处,狠狠长成荆棘藤,一圈一圈自心底,捆缚我周身,这一夜,我似梦似醒,如同溺水般挣扎在水线上下,稍上一些能有呼吸光亮,温暖,稍沉下来,是窒息黑暗,冰冷。漫长的梦魇中,我数度败北,却要眼睁睁看尽一切。这次的梦境,是随着梅清远的讲述或快或慢,梦中我是梅清远,偶尔不完整的情节,又有坊间传闻的故事来补充,我始终是故事外的人,却怀揣着自己真实的酸楚心疼。
梦境初始是自荀姝对梅清远的一段讲述开始,而我是借由梅清远的视角进入到画面,所见所听,是从梅清远的声音里开始。
萧韶和荀姝,他们相识于幼年,深宫墙下。那年他和姐姐初入晋霖,参加宫宴,因为身世家族受着宫人的刁难,她巧言化解,引他到宫墙下,深墙白雪间,他们初初相见。
之后,一个是养在深庭高阁的闺秀,一个是沉浮于商宦之门又有着廷前堂后种种谋算生死争夺的侯门之子,本没有交集。可这一年,萧氏入贡宫中的,是他亲阿姐,萧婵。再如何精明谋算布划,终究时不待他,他无力护下阿姐,要眼睁睁见她入深宫煎熬。正巧合宫宴饮,他满心疲累颓丧,无意加入这本不能容纳下他的繁华喧嚣,而这场盛宴,众人瞩目的中心,正在她身上。关于她,身世背景,品貌言行,任何一项似乎都能引发众议纷纷,而这些之中,最惹人沸议的,自然是她同国舅府长孙家公子长孙瑾的一段捕风捉影地传闻,那一番真实心意她自以为遮掩得很好,却不曾想,她那一段心事,早在坊间为人道尽。这一次的重逢,对他而言,起初是意兴阑珊,而后却真是无端受累。肇事者,就是她。宴饮过半,她遭人挤兑怂恿,言之凿凿品评起在座年轻的一众宗亲王贵士族公子来,落到他时,她稍有片刻迟疑,继而朗声而宣,“远山云藏黛,静水入深流。”这句话落到别有用心人耳朵里,一番编造,又变成萧氏包藏祸心,深不可见,一时间给整个萧氏带来不少麻烦。于此,他对她,难说有好感。
她的胡妄之言对他最大的影响,便是害他被羁困晋霖三年之久,时时应付着皇宫里的召见试探,稍有差池便是一场生死交付。可每每狼狈,力竭时,又时有她暗中相助。不记得是多少次,她借着插科打诨不着痕迹地替他和姐姐解围,看似不着边际漫不经心地点着关键人物在关键时候帮他过关,甚至借仗着皇后,长孙府的方便安排他和姐姐见面。这些时候里,萧韶深看进她的眉眼,只看到一片赤诚。后来的他曾无意间对梅清远说起过,世间不该有这样的人,否则,她身边的人该受着怎样的承重才能保得她安虞一世。只是落在彼时的梅清远眼里,萧韶是无法拒绝地,又一再接受她的靠近。
三年里的谨小慎微,卑躬屈膝,加上阿姐和姑母的竭力转圜和梅府暗中的鼎力周旋,萧韶终于能离开晋霖这桎梏之地。这三年,她同他仍是隔着门庭之见,男女之防,可这三年里,因为他同梅府有私交,梅府中两人常有遇见。而在一些公卿王贵费心组的种种集会,宴饮里,数次她为他解围,她说,他们之间应该是有义气的。后来的荀姝曾对梅清远说起过这段时光,她同萧韶的相处和走近,是萧韶即使对她的义气不置可否,却从来坦诚,她曾亲见过他蛊惑人心,阴险诡谲的那些手段,那些面目背后的真相,他不瞒她,也不屑于对她施用,所以她也不会防他。不管旁人怎么说他心思深沉难测,甚至其实,他和彼时她倾心的长孙瑾有着对立的立场,她仍会同他直说心中的喜怒,犀评那些看不入眼的是非,在他需要时,解他出困境,用尽心思不着痕迹将他护在身后。这其间,她那些竭力隐瞒于人前的种种小心思,狡狤叛逆的一面,也常常直白于萧韶面前。
那是在一隅桐树下,被亮光照得面目模糊,却柔情似千丝将自身缚绕的荀姝对着梅清远,也就是梦境中的我说,“所以,他知道我对长孙瑾的全部心思。真是奇怪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些被别人猜对或猜错的全部用心,在所有人觉得羞于启齿的满腹心事,那些想要掩饰得不着痕迹的细枝末节,我却从来没有想到过要对萧韶隐瞒。”
末了,她说,“世人都欺他,谋算他,揣度他,我不能也如此待他。”
虽梦中我还是梅清远,可此刻我清楚知道自己是谁,她的坦荡既让我自惭形秽,又嫉妒。而眼前,当她说着萧韶,我却仿佛看得清清楚楚,她说起那位瑾公子时的眸光簌亮,人群中,她寻找那人的惊慌急切,和相见后的盈盈相望,流连难转。
可在萧韶将离开晋霖的又一次宴饮上,她身受将远嫁戎疆之囹圄和众人奚落之境,那个她置于心间钟情之人正晗首受旨,结婚约于帝姬。我眼睁睁看着她眼中光亮碎尽。众人所见的是她黯然退场,而我所见,是她零落情殇,却言笑如常直到见了萧韶才肯失神落寞,眼红落泪,语无伦次。烟火明灭中,她站在萧韶面前,毫不掩饰脸上的所有痕迹和情绪,仰着脸问他,“可还狼狈……”
而在暗中的梅清远,此时的我看得清楚,萧韶看着她,眉眼入深。萧韶离京那天,她没有来,是梅清远送的行,因他们有着同塾读书的情谊,旁人也无可猜忌,梅清远看得分明,他对晋霖的牵挂里,除了深宫里受着煎熬的亲人,还多一人。
此后的画面再转,这两人并没有入画,只听得荀姝身边的小婢女被罚一顿打后跪在地上哭着回话说,“郡主同萧侯的确从未逾礼,从未私会!奴婢所说句句实话!”
“那她怎么会对瑾公子说出这样失礼的话?”
“奴婢不知因由,只知道那日,是瑾公子先来找郡主说话,似乎同萧侯有关,突然郡主就动怒了,才说了些维护萧侯的话……”
“用得着她维护?她说的那是什么话?脸面体统都不要了……”
画面乱成一片,我没有见到荀姝,但听得她亲口对着我说到:“不错,我心里眼里就是他,这话虽是冲口而出,却不是气话。从前喜欢长孙瑾,或多或少有父母家人的暗示和乐见其成的引导,可喜欢他,是我真心实意,是他在人群里,卓然而立,璨然翡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