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一路无言,舱里有计时的沙漏,每每漏完,会有人轮着去再倒回去,虽留着通风的小窗可时辰上没有明确计算,人简直要关疯了。我算着要靠岸的时辰,转着脖子上的绳结。中间也给越仲递水,递吃食,纠结几番,我到底是没有将坠子里的东西用起来,一来觉得对越仲不住,昨天他讲旧事时脸上伤痛神色于我太过于深刻,于我身世之上他虽刻意隐瞒,但要带我远离纷争的言辞之色也是真心实意的;二来,已经拖了两天了,我想知道能否有萧韶和芸姨的消息。
果然上岸后,渡头有人趁人不备裹挟了书信到我们的行囊里。因着路的时间是晨间暮色尚浓,未及读信,我们随着戏班将行李装了两个牛车,人在后面跟着牛车走,累了就坐坐牛车,每次最多许两个人歇。
我一路紧跟着越仲,就想能尽快看到信中内容。见我这样一直眼巴巴的盯着,他好歹趁着所有人歇脚吃喝补充补给的时候同我寻了个避人的角落打开了信封。两张纸,两处消息。一是芸姨的,她用词甚重,想来我不顾她嘱咐自己乱跑已让她怒极,信中她已有责问嗔怪之意,只是最终也只能是无奈又强硬要求我尽力自保等她安排人接应我,但若这次再不听从安排,后果自负。其实我也明白在山庄没有同姜儿撤离,晋北江上又不听长孙瑾安排,最后还是不肯听隐真道长挽留,数次悖离了芸姨的意愿,她是真的关切我的安危。另一封消息,据越仲说还是萧韶亲笔所书,能写信,我顿时放下心来,仿似被悬吊了不止两天总算双脚着了地。而信上内容只是简单写了:“鹧鸪天,苏幕遮。”
“这人玩什么?出题让你写词?”
“不是,他是在告诉我后面会合的地点,和联络人。”
“啥?”
我拿过字条横竖看六个字,拼命想凑出点通顺的东西,可是实在是从前记识的诗词有限,凑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等着越仲给解惑了。
他四处看了看,确定这一隅没人注意,我们所说不足为人所听为人所注意,“鹧鸪天,又名思佳客,思越人……苏幕遮,原指胡人寒冬泼水之戏,入了中原民间却变成七月初的驱鬼消灾之风俗……我只能言尽于此,多的凭你悟性了,不过其实你只要跟紧着我,答案自见分晓。”
“切!”我虽诗词不行,联想力还是有的,他说的还算明白。思佳客,就看到时候接头的人以什么方式来代表思求之情了,有越仲在应该不会错,至于驱鬼消灾,的确是俗间再常见不过的热闹场面,这种情况下混入个把人也方便。只是我仍拉了他的衣袖,低声多问了一句,“那……到时所见的,是不是他?”
“这……倒是从这六字里看不出来。”
“那军饷之事……他是不是还会有许多麻烦?”
“你……是不是过于关心他了?”顿了顿,他细细看住我脸上神色,慢悠悠地说起,“放着你芸姨不去寻,南疆不去,口口声声记恨着萧韶算计利用你。可是我们这所有人里,芸姨,我,梅家小弟,隐真道长,我们这所有好心照拂你保护你的人你全不听不跟。可就是这个萧韶,你一直说要着逃离却其实一直在追随……”
“我……”我想说明明不是,可是急切脱口而出地打断他之后,却后继词穷了。
“想恼羞成怒就好好反驳我,你试试?”
“我也想……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愚不可及?”
“……”他似乎没想到我竟是这样反应,愣了愣,可是最后反而亲切拍了拍我的头,不知为何语气里尽是无奈又近乎宠溺着,“算了,万事有我。”
我才觉得心底暖了暖,谁知他接下来的话简直要震得我心肺一通。只听他又顿了顿,接着说到,“那萧韶就是泥潭深渊无底黑洞,我是不会眼睁睁看你泥足深陷的,你芸姨那些人也不会的。你若最后还是冥顽不灵,大不了到时候我打晕了你,绑着你去南疆,再给你配个厉害夫婿,包你一生平安喜乐,福寿绵长。”
嗯,一席话说得我几乎要背过气去,然而平定下来,还是免不了要确定一下,“你先保证这事只有你知道,谁都不能说。”
“嗯……你就这样默认了?这脸皮也真是……这事,看你,你要早早死了心我就作罢,你要是不肯,我不介意多说给谁听。”
见我翻了翻白眼,他直接打断我的插话说到:“但是萧韶,他休想。”
“嗯。”我看了看另外的人已经休整好牵了牛车开走,心里想着,只要不告诉他,我也不介意谁知道,便迈步追着牛车了。
“等等我……”背后那人慢悠悠跟了上来。
上了岸后,戏班虽然受着萧府的雇佣要赶路尽快到寿阳城,可戏班子的营生靠的是吆喝和赏钱,所以虽然赶着路,然而但凡能搭台开唱戏班也是不懈怠的。可怜的是我和越仲两个废物,既想理所当然地留在戏班又想不引人注目,就得扮成粗使杂役,我倒是在晋霖城被人指使惯了,不觉得怎么,越仲偶尔会少爷脾气上来,我得时时劝着些。然后仔细观察发现,他发脾气从来不是因为他自己被怠慢,而多半是为了维护我。
“你这样维护我,我都记在心里了。下次你说去南疆,我一定陪你去。”
“真的?”
“我此时真心这样想,过些时候应该可能会改个心意吧。”
“没事,反正我其实一直都打算直接打晕了用绑的。”
“……”
走上了陆路以来,天气日渐干燥,我们也渐渐远离了晋南的潮湿,车马行程上也顺利得多。然而越是往北,远离的不仅是江南的雨湿烟氲,就连日常的用水饮水也渐渐变得紧缺困难。戏班的生意反而不好了,曲风腔调与当地的会有差异,每处在当地都有固定的戏班子,免不了有些龃龉,我们毕竟是外乡人一些乡镇甚至都没有进去村门。但路过的时候也能发现越是往北越是盛行巫医跳神之风。我想到了越仲所说的书信消息,看来是离萧韶的掌控又越来越近了。
而这一路所见,除了南北各地风俗人情的不同,更深刻的是南北的贫富悬殊,晋霖城富庶,安宁,虽然也有些不能为人尽说的晦涩地带,可总归是繁华有序,越是远离晋霖,远离了富庶也远离了安宁。其实整个姬武都受着兵役徭役的苦厄,然而地方的辖制,越是远离了晋京越是混乱,地方上的盘剥名头多,势力支系繁杂,真正的压力和苦厄最终都被加诸在最底层的平头百姓身上,如他们苦中作乐的调侃所说,能忍则忍,忍不住了就逃,逃不了也忍不了的时候就只能搏命了。我们往北行,路遇的有去南地躲避战祸的边地流民,有自南去往北边逃避苦役赋税的南地贫民,可笑一个姬武,偌大的领土,竟似乎南北皆无安民乐业之土,而坊间堂上的奏乐歌唱里全是盛世太平,文功武治。
这天行进到了一半,路过一处村落,遥遥却听到一阵吟唱,细细听来竟是南方的歌谣,在晋霖城的烟花柳巷曾有传唱的《汉广》。我离乡日久,竟是一时站住。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翅翅错薪,言刈起楚。之子于归,言秣其马。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我听得神往,连歌声是什么时候断的也没有注意到,待回过神来才发现连身边的越仲也是愣了神,一脸神伤。虽然他的过去我只知道了个大概,可他的痛,我却切切实实地看在眼里,甚至能有一两次身感同受的错觉。
“你这副表情,仿佛是想起来什么人。愁苦都压在心里终是不好,要吐出来才能再长久忍耐些。不如我当个好人,你权且讲讲,我且听听?”
“……你懂什么?这是乡音,你方才又为什么怵怔?”
“我对流离异乡,思乡恋旧想法不深。倒是觉得这首歌唱得浅薄,温饱都保不住。还佳人不可方思。”
“你倒说说,你想应景该唱什么歌?”
“我诗词不精,你选一个?”
“我没想法。”
这边我们还贫着,那边歌声又起。
“遵彼汝坟,伐其条枚。未见君子,惄汝调饥。
遵彼汝坟,发起条肄。既见君子,不我遐弃。
鲂鱼赬尾,王室如毁。虽则如毁,父母孔迩。”
这次的歌唱,连同行的戏班子里的人都听得怵怔了,一时队伍停歇了下来,大家补充水食补给各自忙开,剩了我和越仲两人看护行李。而这歌谣仍是悠悠地,时有传来,只是渐渐换了北地的俗语歌曲,我们全听不懂。
“……”
“萧韶的人什么时候来接我们?”眼见着一首《汝坟》更是唱得他几乎神伤色黯,我赶紧打断他的深思。
“……你话题转太快了……”
“就是听着歌,突然觉得,你解线索的说法,这么简单直白,稍读些诗词的人都能明白,那算哪门子的密信,你忽悠我!”嗯,这样一唬,他应该很快能恢复正常。
“其实当天我说完就觉得没编好,都准备好第二套第三套解说,没想到第一套你就信了。现在知道多读些书的好处了吧?”
这应激反应,连带我心底也毫无顾忌能正常应对他了,“那真话,你说是不说?”
“说,我本来也就想说实话的,你当时没问,我怕才骗得你尽数相信又说真话太打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