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我有些意外,隐真道长让我来见的是越仲,“官府檄文通缉瞻松望社,你可会受牵连?”
“嗯,我知道,所以我很快就要离开了。”
“那萧韶呢?他现在在哪?”
“…哧……你这算什么,白死一场,一点不长进。”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笑你傻……”他嘴上说着不中听的话,手却放在我头上,轻柔地拍了拍。我竟被他脸上认真神色吸引忘了躲闪,“和我一起走吧,我们同这里的所有根结联系早就不存在了。你和我一样,都是没有根的人,离开更自在。”
“越仲……”
“和我一起走吧,姬武之外别有山水洞天,我带你去看,我会像兄……家人一样照顾你,保护你,替你找个大丈夫做你的夫君,风光把你嫁出去。”
“你为什么要同我讲这些?是不是萧韶让你说的?他……”
“为何要同他相关?……他不知道你在这里,放心吧,萧韶他完好地在他的萧氏呆着呢,栖云山庄逃出来不久之后他就回萧氏主持家族门庭了。真不明白你担心他什么?”
“他……回萧氏了?很忙吗?”
“那么大的一家子要维持,货通南北的生意,朝堂上还要各种周旋,豪门世家的攀亲结戚,能不忙吗?我是听说,晋霖的富贾朱家有意想将嫡三小姐送入萧府,近来朝堂上也有些文官武将家的家眷千金托人往萧府送拜帖,各种宴请萧家女眷,私下里打听着这萧侯的喜恶。大些的场合里,他本人也是要出席的,前两日的花灯节可不就有两位高门千金为争猜他萧侯的灯谜,那是各种文武比试,这一桩桩的事情可不忙吗?”
“你从晋霖来?”
“从萧府来。”
“抓我来此的又是你们的人?”
“这可不是,这隐真道长可不是萧韶能指使的人。我们都不知道你在这儿,我本来是坐船要出海了,被人引来的,来之前都不知道是来见你的。”
“他……不知道我在这里?”仅仅只是不知道,还是说根本不在意?“那道长为什么要让我来见你?”
“这个道长同我祖父,叔祖父都是有交情的,大约想着我会很希望照顾你,带你离开,所以成全我吧。”
“他怎么会这样想?”我睨了一眼这人,就觉得他满嘴胡说。
“嗯,可能他的修行里能先知预判吧,”越仲似乎是认真在思考着的样子,在我看来根本就是他刻意隐瞒着什么,又想糊弄我,“反正我看到你之后就这样想了,我得带你走。”
“我不走。”
“你有什么可放不下的?随我去南疆,那儿据说有很多奇闻异境,见过五种颜色的湖吗?打开翅膀和手掌一样大的蝴蝶,吃人的花,我带你去看看。”
“……芸姨托一位瑾先生来救我出栖云山庄,梅清远说这人叫长孙瑾,同萧韶是宿敌,那么芸姨同萧韶呢?是敌是友?”
“敌。”
“那么……将我送入山庄,是萧韶故意而为,是为了设计芸姨?”
“主要是当时萧氏艰难,他要让长孙瑾分分心。”
“如今,他设计成功了,所以我毫无价值了……为什么不在山庄中任由我死呢?你帮萧韶,我怎么可能会同你走。”有些问题知道答案的时候未见得是从前并不知情,不过是自欺欺人到最后自欺不下去了幻想着能有另一种解释,原来也并不可得。我觉得没有什么再讲的必要,转身要走,被越仲一把拉住。
“我帮萧韶是对他有承诺在,但这些所有人里,我只同你站一边。”
“我会信你?我凭什么能让你在一众人中只同我一边?”
“因为你同我一样,在这世间再无恃怙,身后无亲族。同我一样如浮萍漂零,若是当初再侥幸一些,我该有一位妹妹,同你一般……只是若存于世,她也会如你一般漂零无依,看着你的时候,我只想着若今日是她在我面前,我该为兄为长,为她依靠。”
“晏宁不过草芥白丁,不值得诸位这般费尽心思。”
“……你这人一向鲁钝,白费我半天口舌……”他敛了眉眼,垂头遮挡,可我分明看到了无尽失落与无奈,沉默了良久,他暗哑了声音问到,“既不同我走,你眼下作何打算?”
“回晋霖。”
“真是,不知死活。”他一听晋霖神色都变了,像是气极而笑地说,“好,不过眼下兵荒马乱,送我来此的萧氏货船这两天就要回晋霖,你随船回去。”这人细细看着我脸上神情,继续说道,“否则我就绑着你同我出海,你选吧。”
“……你这样说,是让我选?”
船行了三四日,我不知道归心似箭是什么样的形容,可我知道船行飞快的时候,我的心只想比它更快,晋霖有太多我必须回去的理由。我忘记的过往同眼下的所有人到底是什么样的联系;我对于芸姨,对于萧韶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那些零碎的梦境里闪回的画面到底是我的无端妄想还是遗失的记忆;答应青萝替她找弟弟的,栖云山庄已经毁了,但若能替她找到家人归葬之处,或者能替她查一查冤情,也算是对她一个交代;还有……
只是同萧韶的见面比想象的快。船入晋江据说就有一日便到晋霖的时候,这天,子夜突然一条小船靠近,我被人从船舱底室推起,一脸茫然地入了小船,眼见着离晋霖岸越来越远。
“我真是好奇,你们所有人就这样不愿让我回晋霖,还劳烦您特地来这里阻拦。”我脑袋搁在手肘上,扒伏在船舷上,看着渐行渐远的大船和灯火阑珊的晋霖城楼,故意忽略背后拿着书卷等着我进蓬室的人。
“露重更深,江风寒凉,你有什么话,先进来说。”
“我都在这船上了,你还怕我能跑吗?芸姨说男女有妨,共处一室越礼,有什么吩咐侯爷便直接说吧。”
“进来。”
“……”我转了转脑袋,发现那人放下书,隔着斜开的门帘眸眼深黑只是一言不发看着我,也不知是江风还是别的缘故,我竟真的寒颤了一下,我只作不见,继续扒着脑袋看外面,夜风湿冷,吹得人昏昏沉沉,我只觉手脚冰凉刺骨,困顿中突然被人兜头罩下了厚披盖,只是此时我眼皮沉重难开,似乎又入了一梦,觉得自己如云一般漂浮起来,空中移动到了一处暖隅中,换了个姿势,我极其舒服地睡了。
赌气的后果就是,我结结实实地喝了几日苦药,直到头疼脑热退去已是半月之后了,倒是当真春回地暖了,受了点江风,我这咳嗽伤风模样当真是难看。
“你原本的计划到底是什么?”一场伤风,耽误得一行几个人,困在了这边小小院子里,眼看着春雨绵延的时节将至,反而眼下我成了唯一一个不耐的人。
“等你伤寒养好了再说。”
“已经好了……”我有些不耐的时候,嗓子总是痒得难忍。
“这盏茶喝完,你若能忍住不咳,我就当你好了……过来,研磨。”
“……咳…咳……”可惜我憋得觉得脖子脸皮都发热了,还是忍不住咳了起来。也不敢真的去给他研磨,再将病气过给他,他手底下那两个人真能拿我练剑当靶子打。
“既然不愿意伺候笔墨,就好生去休息吧。”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这人说这话的时候嘴角衔着笑意。
这边我才转出书房,果然候在外边的人迫不及待便进去了。这几天似乎是有些急事,四五天前来了个年长的访客,我并未见到这人,也不知他带来了什么消息,他来了之后,萧韶的护卫便将我远远隔在院子里,留萧韶同他说话到深夜才离开,笠日起,便时常见他的两个护卫进进出出。
“最近看你们挺忙碌的,要不给我说说怎么回事,我也想给帮帮忙不是?”我一边在院子里闲得无聊,打着石子玩,一边找着院子里陪着我的护卫搭话。
“……”
不过也很是习惯了他们根本充耳不闻的反应,我常常是当做自言自语地胡说八道一通。搭不上话,于是我开始信口胡诌些之前从那些杂文异志上看的些东西,或者是之前市井间听到的趣事。
“昔日黄帝建都昆仑,有司京大神“陆吾”,人面虎身,生九尾。帝都东北是御花园,掌园神使名“英招”,那你猜猜他又长什么样子?”
“……”背后虽然仍是一片死寂,不过我已经很是习惯了,顿了一顿,我继续说道,“是个没有头的神怪,于是胸前长一对眼睛,肚脐为嘴巴,没有耳朵,所以只会自顾自地喊叫……”
“不对,这是刑天……”
“……”我很是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背后的人居然说话了!背后的人果然忍不住了,不过我也一时得意没忍住急咳了起来,“哈哈哈,咳咳咳……你果然在听!咳咳咳……不错,英招才不长这样,他长的人脸马身,还有一对翅膀……咳咳……”
“你喝口水吧。”这人虽是个木头,倒是很贴心的送上温蜂蜜水,我接过能直接喝。
“你也听了我这么多天故事了,就一点都不打算回报吗?”我很是识时势地慢慢凑近套着近乎。
“……”
“也是我搜肠刮肚地想着法来替你解闷的,其实是可以有一点小偿还的,你说对吧?”
“……”
“还真是石头心肠,咳咳……”
“……”
气得我狠狠扔了石头,转身回房间了。看来得下点狠本了,几日下来,我发现他们对神话传奇之类的故事不是很感冒,倒是喜欢听些怪力乱神的鬼妖之类的诡异故事,品位当真清奇,这类故事从前就不是我所好,所收集不多,唯有现编了。于是……
“这位大哥这么晚还在这守值,看来你们萧侯是又出门不带你了……你心里也别委屈,左右我又没慢待你。咳咳……”
“……”
“没事,你站你的,我一点不耽误你,说会话,解解闷,一会儿我就去睡了。”
“……”
“你看这月亮可是蒙了一层雾气一般,据说像这样的月色下,一定是有哪处的孤冢上坐着一个白衣女子,披发戴纱,长发如练,明眸皓齿,对月清歌……”
“……”我就说这人品味清奇,虽然仍是沉默不语,可是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我咳嗽两声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编。
“却说这边山道上渐渐走来一个樵夫,担着木柴,寻着山路往山下走……”
“不对,哪有樵夫入夜打柴。”
“……他不是入夜才打柴的,他是打柴打的晚归了而已。”
“那也不对,梅雨将近,入夜露重,必是湿柴,哪里的樵夫这样蠢。”
“这不是一比吗,就是一个比方,他也可能不是个樵夫!”
“那他是谁?”
“蛇……蛇夫!捕蛇的!背着个竹篓。”
“嗯,如今确实是捕蛇时节,可是怎么敢背竹篓?”
“那应该背什么?”
“有专制装蛇的瓦罐。”
“好,瓦罐,背的瓦罐。”
“还是不对,这时节要捕蛇去田间垅上便有,何须上山?”
“……你家主子调教过你的吧!”
“……”
“你这挑剔劲儿不是一天练成的吧!”
“……”
“我现在就告诉你,那冢上的才不是什么女鬼妖怪,不过是个疯子装鬼吓人罢了,那捕蛇人也没有什么奇遇,不过是白蹲了一晚上,一条蛇也没抓到就回家睡觉了!你可满意了?自己站着吧!”我真的无可奈何了,回身关上门窗,乖乖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