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雨刚上小学的时候,母亲就患了重病,那种怎么治也治不好的病。一家人只靠父亲给一所高中学校当厨师的收入,既要养家又要给母亲治病,一下子让他们原本还过得去的日子开始过得捉襟见肘。小陆雨不止一次听见母亲劝父亲:
“放弃治疗吧,总是没有希望的,何苦糟践那钱。”而自从得知母亲患了病以后再也没有笑过的父亲,那张国字脸,紧蹙的双眉总是聚了再聚,然后铿锵有力地说:
“治,怎么都要治,孩子不能没有妈。”两个人就沉默了,而后就会传来母亲小声的啜泣。
没人告诉陆雨妈妈就快要离开她了,可是她从每张脸上都得到那样的讯息。她开始不想上学,不想看见老师和同学们那一双双通亮的眼睛,里面演绎的都是撕心裂肺的生死离别。而他们都是不说话地就这样地一双双盯着她,让她无处可躲无处可藏。
只有她的同桌,也是离她家住不远的荀亮,对她不一样,从不拿那样的眼睛瞪着她,而像缺根筋一样,天天和她划着三八线,抢着橡皮,打得不亦乐乎。让陆雨讨厌至极,却能稍稍忘记那些关于生离死别残酷的追杀。
这天放学,陆雨小心地避开所有的同学,一个人怯怯地恨不得变成一只松鼠,或是一只蜘蛛蚂蚁的,随便的什么都好,只要让她不被人注意到,投来异样的眼神,安全爬到家就好。可是荀亮就是偏偏不随她意,偏偏和她做对一样,回过头找着她的影子,三步并做两步奔到她的身边,也不说话,用他那双黑亮的大眼睛看了看她,就随着她的步伐向前走去。陆雨看着这个高出自己一个头,黑得发亮的魁梧少年,不知是气还是恼。
“你干嘛?我能找到回家的路。”她小声地抗议,从眼底到脚底都是密密麻麻的倔强抵触。
“别不识好歹,我知道你找得到回家的路,我是怕……我是怕你被疯狗咬,你不知道被疯狗咬会死人的吗?”荀亮昂起头,了不起的见多识广的样子教训她。
陆雨左右看了看,远远的路上真还有几条流浪狗夹着尾巴晃来晃去。
“那样就好了,我就可以和妈妈一起死掉了。我也不用害怕了,妈妈也不用舍不得,放心不下偷偷抱着我哭了。”陆雨虽然很小声地嘟囔着,可荀亮还是听到了。他为自己找的这个烂借口,后悔地搔着头。
“陆雨,我知道你妈妈的事了,你看看我,我不也是没爹没妈的,不也活得挺好吗?你要快乐点,像从前一样,那样,那样,我想你爸爸和妈妈也能好受一点,就算有一天你妈妈真不在了,她也能放下心,是吧?”陆雨看着说出这样话的黑黑少年,是的,荀亮也是没爹没娘,他很小的时候,父母外出因为车祸去世了,留下荀亮和奶奶相依为命。
自小调皮捣蛋的荀亮,奶奶是管不了的,也不好好上学,所以一直留级留级,直到留到陆雨的班上,成了她的同桌时,已经是他光荣的第三次留级了。当他坐在小巧干净的陆雨身边,油亮的一张黑脸,裂开嘴,露出白亮的牙齿,下定决心,这次不能再留级了。
这个比她大三岁的黑亮少年,似乎懂得要比她多得多,陆雨看着他,稚嫩的内心深处开始认可他的话。也觉得自己开始没有那么恐惧未知的死亡了。
陆雨妈妈去世时,她还在家里睡着觉,她的姨妈一脸凝重地来家里接她,陆雨看见她眼睛洇湿得明亮,明明是进门时刚刚擦干泪痕。
她仰着脸,看着姨妈,小小的心脏开始麻木地如同被掠去了知觉一样,不知道要沉到哪层深不见底的黑暗深渊中去。
“妈妈死了,是吗?”她小声地确定着。姨妈给她穿外套的手,停了下来,咬着嘴唇看着小陆雨,眼泪再也止不住了。把小小的陆雨紧紧抱在怀里,恸哭出声。
“我们的小陆雨可怎么办啊?姐呀,我的亲姐呀,你就这么走了。我们的小陆雨可怎么办啊?她才八岁啊!老天你太不长眼了!”
陆雨就这么在她还不能好好理解什么是死亡的年纪,就残酷地体验到了与最亲爱的妈妈的生死离别。她像个木偶任人支配着,做一个女儿该做的事。去见妈妈最后一面,可是那是已经被蒙上脸停放在太平间陌生的人,陆雨没有办法把那个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的人,和自己那搂着她会哭会笑的妈妈,会问她想吃什么,动手给她做的妈妈联系在一起,在她小小的内心深处,她拒绝承认那就是她的妈妈。所以,她不哭,不靠前相认,似乎这样她温暖笑意盈盈的妈妈就会重回她身边一样。
直到出灵时,拉着妈妈灵柩的车子启动,不被允许去火化场的陆雨才明白,她要彻彻底底跟妈妈告别了,不管她动不动,她再也见不到妈妈了。一个八岁的孩子彻底疯了,几天来从未流过的泪,所有的不言不语,此刻都悉数释放出来。她扑向灵车,挡在那里撕心裂肺地喊着:
“别走!别走!别让我妈妈走。让她回来,我不能没有妈妈。妈,妈。”在场的人都因一个孩子的嚎哭,陪着流下了同情的眼泪,那么小的孩子,就失去了妈妈,这的确是让人不忍心看到的悲剧。
荀亮那时也站在人群里,他在那里看着陆雨哭得几乎要昏过去,不知如何是好的惊恐,他从来没看到过文文弱弱的陆雨有这样的一面,那是她最悲伤无助的一面,从此深深刻在荀亮的记忆深处。他咬着牙,两只手成拳握得紧紧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陆雨。
陆雨的爸爸走过来,眼里含着泪,嘴唇颤抖着,不说话。抱起地上的陆雨,塞进她姨妈的怀里,不看她。对着车队大手一挥,大声地喊道:
“走!”
陆雨看着缓缓前行的车队,在姨妈的怀里拼命一挣扎。一声声喊着妈妈,用滂沱的泪水为妈妈送行……
从那以后,回到学校的陆雨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不与其它的同学说话,接触。孩子们也都远远地望着她,不敢走近。陆雨宛然成了另类存在,因为他们都有妈妈,因为他们更害怕死亡,见到她胳膊上的黑色孝带,似乎那层恐惧的力量还罩在陆雨的周身,就像她代表了死亡一样,让他们不敢走近。
就连荀亮也变了个人一样,不再和她争吵,夺地盘,话也少了起来。可却是凭空多长了几双眼睛出来一样,时刻关切注视着她的举动,不小心书本,笔,尺子这些东西碰到地上,还没来得及她弯腰,那端的荀亮早就敏捷地快速地帮她捡起,不动声色地放在她手边。陆雨连一句“谢谢”都不想开口,而荀亮也从没奢望这两个字一样,就是那么自然的你掉了,我捡了。
回家的路,他也会一声不响地就挨到她的身边。安静地一直把她送回家,才会甩着长长的书包带子,一路尘土飞扬的如同脱缰野马开始撒欢跑远。
没人教他这样,没人央求,只是荀亮心甘情愿的去做了。因为心疼,很多年以后,荀亮这样和陆雨说。陆雨就眼里泛着泪光认定,要和这个知道心疼自己的男子永远在一起。
这样的情形一直持续到小学毕业。说来也奇怪,荀亮真的再也没有留过级,一直稳稳地留在班级里,像座黑塔一样,愣是罩在她身侧整整六年。其间,有次老师调座,想把人高马大的他调换到后面去,结果,可捅了马蜂窝,刺头的荀亮,杵在座位上就是不肯动。动了怒气的班主任杀到他面前,薅着衣领子,企图逼他就犯,荀亮开始犯起了浑,双手搬着桌子死活不放手。
“荀亮,你怎么回事儿?我说过多少次了,你个子太高了,坐这里后面的同学看黑板会很费力,你怎么听不懂话呢?为什么不去后面坐?”老师气急败坏,没想到教了这么多年的学,还第一次有这样的学生敢和她公然叫板,违背她的命令。
“我就不去,谁看不见,让他跟我说。”他扫视着后面那几个羸弱的小娃子们,没人敢吱一声。
“你还成霸王了,在我的班级,你的那一套行不通。立刻后面坐着去,不然,我就找你的家长。”说完,老师就后悔了。她真心知道那位老人哪还能收拾得了这个小霸王,自己都已力不从心,揪不动他。
荀亮听完老师这句威胁,更是轻蔑地露出了笑脸。吡着他那白亮的牙,气得老师脸色发青,不知如何是好。就在这尴尬的局面不知怎么化解,可能老师的下一步计划就是到校长那里搬救兵去了吧。没想到这时,陆雨站了起来,小声却清晰有力地说:
“老师,我和荀亮一起去后面坐。”说着,不等老师反应过来,收拾起桌面的书本,走向最后一排。说来也奇怪,荀亮也不和老师搏斗了,马上收拾了书包跟了过去。让老师愣在原地,心中大概明白了几分,可看着安静的让人心疼的陆雨,老师把到了唇边的话,抿了抿和着唾液又咽了回去。荀亮厚颜无耻不在乎被她怎样的敲打,可是陆雨不可以,那个乖巧,总是名列前茅的孩子,是她不能动弹的,何况她还早早失去母亲,这更是让老师对她多了一份疼爱。所以,荀亮的胡闹也就这样不了了知了。
只是在陆雨看不清黑板的字时,荀亮就会识相地做起了读字机器,一个字一个符号地小声念给她听。这是他们三年级的事儿,从此,老师再也没有想把他们分开过。
初中,分班的时候,他们明明是不在一个班的,听到荀亮的名字被别的班级老师点到,陆雨的心里一惊,本能地望过去,看到荀亮极不情愿地应了一声“到”。他们的眼神很快地碰到一起,尽管只是一瞥,陆雨就收回了目光,低下头去。荀亮却又再一次读懂了她眼里那份小小的失落,
第二天正式上课的时候,荀亮又再一次坐在了她的身边。看着她惊讶得目瞪口呆,荀亮又得意地露出他的招牌笑容,整排白牙几乎尽现。
“Surprise?不要问为什么,我也想知道为什么,怎么会突然把我调到这个优秀的班级体?是看到我太有潜力了吗?以后还请多多关照,年组第一名的学霸妹。”荀亮嬉皮笑脸,陆雨收起惊讶,也不多问,鬼才知道,他又搞了什么名堂,才能坐到她的身边。只是她心里的那一点欣喜,却让她悄然兴奋了好几天,这又是没人知晓的,她早已习惯了波澜不惊地藏好自己的喜怒哀乐。
可能是陆雨的学习成绩太好了,好得那些自叹不如的孩子,就要在其它的方面突显自己的优势,才能找到自信打压这个骄傲的都不屑理睬她们的女生。
俐丽就是其中的代表人物之一,她最有利的武器是钱。只因为她家里是有钱人,她总觉得自己是高人一等,平常都习惯了颐指气使的大小姐风范,以鼻孔和人对视,可偏偏她拿陆雨没辙,所有科目老师都拿陆雨当宝一样,连说话都会自动降低音量,生怕惊吓到他们眼里的宝贝疙瘩。而对她俐丽小姐,经常是以对败家女似的态度怒其不争摇头叹息,这实在让她觉得窝火极了。
所以,她是越看陆雨越不顺眼,就算陆雨一天只知道埋头在书本里,看都懒得看她一眼,她还是会想尽办法,去欺负排挤陆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