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苏鹤目睹苏凤月夜渡海时,心底有些怅然。回想起那日的场景,恐怕他终生难再忘记。
他在空岛待了十余年,有些事不但没有斑驳破碎,反而愈发明晰,仿佛就在昨天。
茅屋里有一面镜子,镜面剥落,泛着昏黄的光。他坐在那儿,整理衣冠,镜中的人物,是一个老儿,头上雪堆白发,颔边银剪苍髯,鸢肩龟背,鹤骨松形,一身火红袍子拖曳在地,荧荧闪光,可见材质不凡。
他的脸布满皱纹,密密麻麻,像是一夜间干涸龟裂的大地,五官瘦脱了相,纠缠在一起,唯有那一双眸子,精光湛湛,爆射的光芒,冷峻苍劲。
他将满头白发梳成一团,挽了起来,又抚摸着两颊,左右观察,生怕有一丝不妥的地方。
今夜,他去见一个人,他恋了一辈子的人。为了一句软语哀求,他带着苏凤隐居在外十余年。昨夜,他兑现了诺言,让苏凤独自历练。卦象有言:或跃在渊,进无咎也。他暗自欣悦,想来那人亦是欢喜吧。
上一次相见是在何时?他也记不清了,十五年?还是十八年?只记得是一身紫衣,而面容呢?乍一细想,竟无法准确勾勒。他有些慌乱,搜索枯肠,拼命想将起来,可脑海中浮现的依旧是那抹紫色身影儿。
多少个日夜,凄风苦雨,雾雪连天,他独自坐在断崖上,眼睛痴痴地凝视北方,隔了千山万水,也许她也会如此吧。
他并不奢求原谅,只愿看见她的笑脸而已,他从未忘记她轻笑的模样,如弱柳扶风,荷塘月色。
他时刻想回北方看一看,可诺言怎能违背?总不能因是个旧梦,就不顾一切地奔回去吧,他不是个小孩子,顾虑的太多。
天色渐暗,烛台上的火焰跃动不止,屋内的角落盈满光浪。屋外的狂风呼啸缠绵,星子广布,银光熠熠,断崖下的潮水轰击海岸,愈是夜深,声浪愈酣,隐隐有万马奔腾之势。
对于屋外的动静,他充耳不闻,镜中的人像,脸色苍白,也不知想到了什么,两颊淡红,一双眸子有些闪躲,竟不敢与之对视。
这么多年未见,他无法想象两人相见的场景。该如何称呼?脸上的神情又该如何变化?一切都需要重新考量。他突然发觉自己需要准备的东西太多,一时间不知如何下手。
他“噌”的站起,双手叠握,在屋内徘徊走动,脑海里思考着初次见面时的问候语。
火红的袍子,灿若云霞,走动之间,就像一团永不熄灭的烈火。他的脸苍白如雪,映衬之下,显得有些病态。
他的嘴唇喃喃自语,手背击拍掌心,时而语速飞快,如痴似狂;时而绞尽脑汁,怔在原地,一言不发,仿佛陷入了死寂。
月明中天,寒鸦绕枝,他坐回木凳,脸正对着镜面,开始刻意练习。镜面落了层灰,还有几道显眼的划痕,“青凤,不……,是凤儿,我……”他嘴唇哆嗦,说的结巴,微昂着头,吃力地睁大眼睛,想要流露出温暖的善意,“我,我们……,我很是高兴,你……,我很想……见你。”他觉得自己面目可憎,甚至十分丑陋,他侧歪着头,想要再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自己的眼神昏昧暗淡,模样苍老至极。他喟叹一声,颓然坐着,大脑一片空白。
夜风沙沙作响,他手指一弹,虹光射出,烛灯熄灭,又关上木门,准备北上。他下定决心,只见今晚一面,他想用夜色掩饰自己的颓丧。青天白日下,自己的模样糟糕透顶,倘若让清凤觑得亲切,自己非羞惭死不可。
他御风而行,红袍鼓舞,猎猎作响,大块大块的乌云穿身而过,携带着透骨的寒意,浸湿了全身。
“砰!”一团红光流转回旋,形成一个薄脆透明的护体光罩,飞扬的衣袖笔直垂落,头顶是一股股蒸发的气丝,雪白闪亮。
河海浩瀚,一望无顷,月光下的海面,瑰丽绚然,各种浮游生物缓缓游移,放射的光芒,交织混杂,掀飞的气浪姹紫嫣红。
他的足尖轻点,水晕荡漾开来,静止的画面变得支离破碎。海面上方浮动着一层淡绿的光带,边缘处是一丝丝紫光与彤红。他伸手抚摸,并未有奇特之处。
极目远眺,光带蔓延至天际,他全力飞行,想要一探究竟。
气温直线下降,月光越发显得冷酷。海面上时有浮冰漂过,上下荡宕,叮叮脆响。
越往前飞越,浮冰的数量就越多,大的如山,小的似舟,它们吸收月的光辉,一点点的释放出来。一路上,莹白闪耀,倒是令光带逊色几分。
远处是一座冰山,耸立如云,冻结了海岸。光带到此处,便顺着冰面上爬,一直到山顶,笼住了十几根尖利的冰柱,再往上的话,就是纯净冷寒的银河。
苏鹤站在冰山下,眼里是一条横贯天河的绿带,静静地躺在那儿,绽放出无可比拟的霓浪。
他踏步向前,胸襟为之一爽,忍不住纵声长啸,水浪叠飞,冰山摇颤。
脚下的水晕极速荡开,蜿蜒回环的光带变得散乱,细腻的纹理搅成一团。一时间,有序的场景错杂在一起,海面上就像升起了云雾,笼罩了方圆几十里,视线受阻,头顶的月光也黯淡了许多。
隧道就在前方,黑魆魆的洞口,飘着一缕缕雾霭。他的手指搓动,火花滴落,一团跃动的火焰,照亮了周身几十米的范围。
洞口切面圆润,光滑闪亮,竟不像是人工斫成,而是由某种神兵利器,硬生生的贯穿。
为了验证猜测,他身形一动,笔直冲入,势夹劲风,周围的空气都呼呼爆鸣起来。
行了一段时间,方向果然如猜测的一般,由南往北,无一点曲折弯道,只是气温下降的厉害,口中呼出的雾气炫白如雪。
突然,不远处的海面开始剧烈抖动,波光粼粼,沸声如雷,无数一丈长的雪鳞鱼破水冲来,细长的尖嘴闪着寒光,密集如云,铺天盖地。
苏鹤早有防备,身形一滞,左臂反手一拍,汹汹气浪打将过去,斜上方的空气猛地一凝,瞬间变得彤红一片。
雪鳞鱼刚一触到,便纷纷倒转身体,随着旋转的气流,堆积在一起,撞向后方,两者碰撞,坠落海水中的雪鳞鱼不计其数。
他的手掌飞快疾拍,体内的真气无穷无尽,奔涌激射,火红的光波,一圈接着一圈向外荡开,洞内乍然一亮,华彩绚丽,整座巨大的冰山红霓爆闪,就算站在十几里外的夜空下,也看的分明。
“万万不可耽搁了时间。”他紧张兮兮地想到,恨不得插翅而飞。可前方的雪鳞鱼似乎没有穷尽,其冲击的速度并未减缓,身后的海面上早已漂满被震晕的鱼尸体。
大概行了一个时辰,洞口豁然大开,漫天星子倾洒在头顶。他的视线变得宽阔,正欲打量四周时,海面轰然炸响,掀起的水浪扫开了一切,那些雪鳞鱼见状不妙,逃得无影无踪。
他按下心上的怒意,远远退开,立在海面上,打量着眼前这个庞然大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