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之后。
冬月二十三日,阆丘已至寒冬,点砺山披戴银雪,山风凛冽。
世间一派安宁祥和之象。圣都经历一番清肃,一众朝臣谨言慎行,对神域的御心及天魄二族之令,莫不敢从。圣帝司马子仁失了左膀右臂,却留下一家老小的性命,权衡之下,倒是安静,暂无波澜。
然而,世间虽是久无天君的音信,却传来首开天试的消息。“青云试步”的地点竟是在圣都之南的望旸庄之内,由公子惜全程主理。腊月初一开试,历时一个月,天下四族,凡是坐忘及无相两境的修行少年,皆可参与一试身手,倒教圣都南郊这片安宁之地一时热闹非凡。
这日清晨,知秋得知天试即将开启的消息,回想起栖夕阁的一段时光,不禁心中一阵戚戚,心绪更加低落,待风雪稍缓,便去到刀阵中消磨时光。
近段时日,月影时时离开淬刃崖,四处寻觅妻女的消息,却是一无所获。眼见掌门不在崖上,霜断找到独自站在刀阵下呆望远景的知秋,故作随意地说道:“秋公子,你有白鹤,来去自由。不如带我去阆丘散散心吧。大雪封山已有半月之久,崖上实在是无聊得紧。”
知秋自从来到淬刃崖上,便再未离开。一是月影有过交待,二是自己也没有什么兴致。此刻经霜断提起,才想起已有三个月没有见过流云了。
他从腰带间取出玉笛,一番召唤之下,等了许久,流云却并未如期而至。
难道是出了什么状况?知秋拾起玉笛再次召唤,仍是不见流云的身影,他不由自言:“莫非是他将流云收回去了吗?”
“你说什么?流云是谁?”霜断纳闷地问道。
知秋讪讪一笑,“白鹤名叫流云,大概是被人收回去了罢。”
“收回去了?被谁?”
还能是谁?知秋摇了摇头,无奈地说道:“白鹤本是神域的仙禽,自然是听从天君的召唤。”
“天君?”霜断眼见知秋满面的落寞,心中暗想:风寻师兄见他整日落落寡欢,与先前的明朗热情判若两人,特意嘱咐我要多多开解于他,难得先生不在崖上,却因这白鹤仍是被困在此处。他斟酌再三,干脆直言问道:“秋公子,你可是因为天君之故而心生芥蒂?”
知秋亦不隐瞒,“霜断,你说这世间当真有不食人间烟火,不近人情的冷漠之人么?世人于他眼中皆是棋子,任其摆放,随意抛弃。”
霜断回想起与天君不多的几次相遇,摇了摇头,说道:“虽说先生一直视天君为邪魔之人,我却并不这么认为。至少,他虽然带有几分邪气,行事却是依律凭理,手段虽然冷辣怪异,结果却并不残忍恶毒。只是,如天君这样的人物,纵然年少,也仅可远观,不能近交。”
如此一番言论,倒教知秋颇为意外。不能近交......他看了一眼身旁的霜断,忽而想起一事,忍不住问道:“霜断,你还记得天弃吗?”
天弃......霜断非常意外,没有想到知秋会突然提起这样一个人来,“自然记得,岚先生唯一的徒弟,夺了天石与神器,闹得天翻地覆,却殒命于暮宗山的天涧中。”
知秋又问道:“我听说,他在青风镇时便伤在你与风寻的刀剑之下。那时他并无修为,你为何要伤他?”
“去年年初,圣帝下令缉捕盗抢灵剑之贼,”霜断不由得看了看知秋,颇为遗憾地说道:“若是灵剑还在,先生定会去到圣都取了交给你。只是可惜,灵剑失踪至今,声息全无。”
他叹了口气,继续说道:“缉捕令只说盗贼乃是十五岁左右的少年,天弃的年龄正好符合。最为蹊跷的是,那时我明明探知到,他散出一股强大的气息,待我抵达时,他却敛尽修为,甚至隐晦不言,怎会不教人生疑。因着灵剑与飞刀门的渊源,我自然不会轻易放过任何一个身有嫌疑的人。只是如今看来,灵剑失窃确实不是由他所为。”
说到这里,霜断自嘲一笑,“只是没有想到,阴差阳错,齐予安会突然出现在青风镇,倒成全了天弃的一番谋划。”
“谋划?”知秋不解地问道:“他有什么谋划?”
“笼络齐世子,将其作为人质,图谋天石与神器。”
知秋不禁哑然失笑,“这么一说,倒真像是他会做的事情。”
霜断奇怪地看着知秋,“无端地,你为何提起天弃?”
知秋随意答道:“我只是好奇罢了。”他想了想,又问道:“既然被天弃当作先卒棋子,齐予安又为何视他为兄弟?”
“我听风寻师兄说过,撇开与妖族暗通,心藏妄图这些不谈,天弃对待齐予安真是比对亲兄弟还要好,衣食住行无不亲历亲为,将其照顾得无微不至,甚至因为一张通票不慎暴露了身份。”
“通票?!”知秋又是一惊,“什么通票?”
“压印林氏玉章的通票。世间暗传,灵狐族长之女林素音委身云泽族萧月泽,此张通票便是天弃身世的实证。更何况,在暮宗山的围杀之中,最后时刻正是萧月泽出手相救,若非其子,他怎会冒此风险?”
知秋心中不由一阵迷茫,暗想:怎么又跟云泽族扯上不明不白的关系?还有,如沐天落这般冷如寒霜孤傲疏离的性子,又怎会是一个对旁人关心倍至的人?难道说,他不仅是改换了容貌,连品性也与先前大相径庭?不是说好了本性难移的吗......
一阵沉默之后,仍是霜断打破了尴尬,“秋公子,不如我们传信与先生,去到圣都瞧一眼天试罢。虽然没有资格参与,去看看热闹也不错,想必先生应该不会反对。”
知秋暗自想道:“天试之时,说不定可以问一问公子惜,天君现在何处......”刚有此念,心尖不禁一颤,“知道了又能如何呢?他若是愿意见我,又怎会不知道我的心中所想。”诶?他突然回过神,开口问道:“霜断,那日你说天君以飞刀令将你召至竹渊庄园,令你回到郡都传告天诏?”
霜断莫名其妙地答道:“正是如此。怎么了?”
“又教你领郡都总将与公子慨去收编玄铠军?”
“不错。”
知秋疑惑不解,“他为何要召你前去竹渊庄园?这番诏谕,他大可直接告诉公子慨。”
霜断不以为然地说道:“除了收编玄铠军,还有一事,他要向我买下竹渊庄园......”
“什么?!”知秋一声惊呼,“买下竹渊庄园?他要干嘛?”
霜断摇摇头,“他只说是与竹景有缘。在我看来,不过是寻常一个庄园罢了,他竟然花了两倍的价钱买下,却仍是由原来的掌柜照着先前的样式经营,仅是留下了醉竹院,不准外人进入,并且令庄内伙计殷勤打理,不得沾染半点污尘,甚至夜夜点灯,时时焚香。”
言及至此,知秋心中生出一丝异样的心绪,只留下一句:“我去醉竹院看一看便回。”便踏冰踩雪飞速离开了点砺山。
霜断一脸的茫然:“这又是怎么了?诶?他居然不惧山路冰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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阆丘的竹渊庄园,距离点砺山亦有十数里之距,未及一柱香的时间,知秋便已远远望见银色覆盖之下的竹林,漫天飞雪之间,青白相映,甚是清雅淡然。
眼见知秋踏雪而至,伙计云生自是记得这位谪仙一般的人物,脸上堆满笑意,口中言道:“公子真是有些时日没有回醉竹院了。”
知秋跟随云生来到院外,推门而入,满院青竹果然光亮如同水洗,不见半片枯黄枝叶。云生在一旁絮叨:“依着冷公子之令,云生可是半点也不敢怠慢醉竹院内的一草一木,伺候得洁净如新......”
“冷公子?”知秋眉尖轻扬,“又是何人?”
云生笑着回道:“正是与公子一同来到竹渊庄园的那人,现在已然是我们的新东家。听说他姓沐,可是,我觉得他应该姓冷。”
确实是冷。知秋再问道:“冷公子通常何时回到醉竹院?”
“刚刚作了东家时,他每天夜里都会回到这里,不过,仅是虚幻之身,据说是神识幻化而成。然而一个月之后,便再未见到冷公子了。”
知秋散去神识将阁楼打探一番,在书房内捕捉到一丝极为熟悉的寒息,心念微动之下,纵身跃上二层檐廊,推开书房之门,一眼便看到书案之上的一块赤色血玉。
待走近细看,竟是一具做工精美的七弦玉琴,琴身修长优雅,赤色血玉完美无暇,流光四溢,灵气暗淌,丝弦光亮,实可称作琴中仙品。琴额悬挂一枚精巧的赤色锦囊,琴头雕刻“炽枫”二字,字迹俊朗洒脱,琴尾压印一个繁复的符纹。
见此符纹,知秋不禁心潮激荡,此纹正是那间石屋专属的符纹,生出无限希望的死地,一道无数次关闭的生门,火属离位之纹,他又怎会认错?
再看玉琴一侧,一个小巧的青玉石匣覆着晶莹剔透的寒霜,散着一道极致的寒息,无比熟悉。知秋于指尖生出一道炙焰指向石匣之上,须臾间便将寒息驱散,开启石盖,只见匣内静置三只精巧的雪色锦囊。
知秋按捺住激动的心情,拿起一只写着“烈如秋”三字的锦囊,取出里面的一方白绢展开,竟然是一书天诏。其意乃是概述司马子仁之罪,赐其毒酒谢罪,同时禁居家眷,并以天君之名废除司马氏的封册,待天试之后再择良才册立圣帝之位。
第二只锦囊写着“司马知秋”四字,两方白绢。其中一方仍是天诏,其意正是昭告天下,司马知秋乃是帝宫之主的正统传承,当继圣帝之位。另一方白绢却是空白,仅仅以玉玺压印,赫然“广玄文玺”四个字。
第三只锦囊却无任何文字,里面仅是一枚青叶。知秋对这枚青叶却是再为熟悉不过,泠曙山前,自己曾以其乱音破阵,也借着它打发了两日无聊的时光。
知秋看着书案上的白绢,衬着赤色玉琴,回想起隐乌道内,天落在自己脑海之中说的第一句话:“你叫什么名字?”
他忍住眼中的潮湿,双手抚上玉琴,一缕琴声恰如天籁之音,落在心神之上,不禁哽咽:“天落,你却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