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南阴岭秀,积雪浮云端;
林表明霁色,城中增暮寒。”
在大唐长安城南的兰陵坊,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郎君正负手立在房顶上,远眺着海拔近三千米的终南山,朗声吟道。
这少年身材修长,略显纤弱,头系乌巾,身穿一袭破旧麻布绵袍,虽是穷寒之家的读书人,模样却甚是清俊。
萧清现在终于体会到了这首《终南望余雪》的妙处所在。
农历二月时节,长安城内外的积雪尚未化完,此诗的意境与当下景致极是相应。
从自家房顶上望向长安城东南方向,便是曲江池和芙蓉园,只见宫殿别院、楼台亭阁都氤氲在淡蓝色晨雾中,缥缈而神秘。
今日是萧清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七天,前世他是一家小医院的急诊科医生,为了买房娶媳妇过于拼命,结果倒在了出诊的路上。
更令他想不到的是,竟然来到了一千三百多年前的大唐帝国,附在一个被唐人讥诮为“穷措大”的寒门书生身上。
春寒料峭,一阵冷风袭来,他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吱嘎——”
脚下的房门响了,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端着一只木盆从屋内走出来,抬头看向萧清,说道:“三郎,快下来吧!莫要摔出个好歹来!”
少女头梳双丫髻,小鹅蛋脸儿,大眼睛,皮肤略黑,襦衫上有两个明显的补丁。
她年纪虽小,却比同龄人要成熟几分,说起话来倒有几分萧家主母的做派!
“月香啊,你上来!我带你一起吹吹风!”萧清笑着蹲下身,冲少女勾勾手。
“奴婢可不敢,主母看到会骂人的!”
说这话,人已走到院角的长方形木槽前,把盆里的糠秕倒进去,撸起袖子用木杓把糠秕和水搅匀,这一系列动作既麻利又老练。
“咕咕咕……”
随着小婢女的呼唤,对面桃树下的两只老母鸡闻声跑上前来。
“罗罗罗……”
两只鸭子嘎嘎叫着,从小水池里争先恐后地向她跑去。
萧清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正欲起身,忽听隔壁的小黑狗汪汪汪地欢叫起来,一个荆钗布裙的少女拎着一只陶罐走进隔壁院落,对那狗轻斥道:
“阿布,安静一些!”
那少女刚过及笄之年,身姿娉婷,柳眉桃腮,俏脸被外面的冷风吹得红扑扑的,瑶鼻上却带着微微细汗。
“玉娘,累了吧?”萧清举手一挥,表情笑眯眯的,“你弟那么大人了,终日只知游手好闲,凭什么天天要你去井边汲水?”
邻家少女莲步一顿,蓦地抬起头,见是萧清,她羞赧浅笑,伸手指了指自家房门,悄声说道:“三郎,我娘她在家呢……”
在家又如何?萧清轻哼一声,心说咱俩郎情妾意,我堂堂七尺男儿会怕了一个妇人不成?!
“玉娘,我有礼物要送你。”萧清笑着挤挤眼睛道。
“什么礼物?”柳玉娘眨眨眼睛。
萧清打了个响指,神秘一笑道:“等着,我下去给你拿,千万要等着我啊!”
三纵两跳,萧清已落入自家院中。小婢女赶紧扶住了少主人。
萧家、柳家比邻而居已不下七八年,不知从何时起,那柳家小娘子就对隔壁的萧郎子暗生情愫。
虽说萧家小子智商堪忧,情商更是低下,但时间长了,那货也慢慢感受到了隔壁那双含情脉脉的目光。
后来两家父母就看出了苗头,萧家主母侯氏倒挺喜欢这小娘子,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故作不知,问题是小娘子的耶娘(爹和娘)坚决反对。
自家女儿竟然喜欢上了一个穷措大,这对于一心想要攀高枝儿的柳家主母封氏而言,无疑就是一个噩耗!
自此封四娘严加看管玉娘,处处防贼一样防着萧家小子,更可笑的是她竟雇泥匠把那堵院墙特地增高三尺,以防萧家小子攀墙勾挑自家女儿。
封四娘挖空了心思,仍觉心里不踏实。直到两月前与吴家郎君定了亲,收取了吴家一笔雄厚彩礼后,封氏的心这才放回了原处。
下月初三上已节,便是良辰吉日,柳玉娘便要风风光光嫁入吴家为新妇子。虽说那吴家小子胸无大志,终日走马斗鸡,可吴家好歹是官宦人家,岂是隔壁的穷寒鬼可比!
萧家小子长得眉清目秀,却是个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寒窗苦读了这许多年,别说金榜题名,就连个本州的贡士都没挣上。
街坊邻里那些长舌妇们早有定论,那傻小子读再多书也是瞎子点灯——白费蜡!
当然,如今的萧家小子已不再是从前的呆佬,这具身体里住的是一个来自21世纪的灵魂。他和原主唯一的共同点,恐怕仅是同名同姓罢了。
萧清走到厢房窗前,从直窗棂的缝隙间伸手进去抓起搁再几案上那卷宣纸,刚转过身来,却见小婢女双手叉腰拦了住他的去路。
“郎君,你不能去,主母看到定要生气。柳家小娘子已许了吴家,此事兰陵坊内无人不知……”
“走开!不然把你丢进曲江池喂鱼去!”萧清故意把脸一板,沉声道。
“又凶我,”月香小嘴一瘪,眼圈就红了,小脚一跺说道:“奴婢去告诉主母……”
“别,别,”萧清慌忙拉住她,赔着笑脸哄道,“小月月,小香香,想不想吃冰糖葫芦?”
月香的身子一顿,扬起微黑的小脸道:“又要骗我……”
“不骗你,晚间便给你做,如何?”萧清笑眯眯地说道。
自前日给小婢女描述了冰糖葫芦的长相和味道之后,小婢女早已想入非非,连做梦都在吞口水。
“当真?”
“你要相信自家郎君!乖,听话!”萧清笑着一拍胸膛,信誓旦旦地道。
“好吧,”月香抬手抹了一下眼睛,破涕为笑,“奴婢相信三郎!
禁不住冰糖葫芦的强大诱惑,小婢女立马就成了少主人的帮凶,手脚麻利地从屋檐下搬了把交床(马扎)放在院墙下。
“郎君,奴婢扶你!”
萧清满意地笑了,一脚踩上马扎,一想到柳玉娘看到礼物时的欣喜表情,他自己倒先乐了。
“玉娘,我来也!”
“郎君所来为何?”
“自是来给我家卿卿送温暖的,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卿卿”二字相当于后世青年男女之间的亲热称呼,好比“小宝贝”之类。
话音未落,猛然感觉对方声音不对,下一秒墙头突然窜出一张中年胖女人的大脸,几乎跟他面贴面!
唐朝多悍妇,这封四娘可是兰陵坊内赫赫有名的悍妇,水桶腰,铜铃眼,身形五大三粗犹如汉子。
“哎哟我去……”
萧清吓得倒吸一口凉气,脚下一个趔趄,整个人向后仰倒……
“郎君!”
忠心耿耿的小婢女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扶住少主人,结果被萧清结结实实地压在了下面。
那封氏语气阴森森地说道:“萧家小子,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我特么吓得魂飞魄散!惊喜个屁啊!
小婢女在下面惨叫连连:“郎、郎君……快起来啦,奴婢的腰都快被你压断了……”
“噤声!小屁孩哪来的腰?”萧清狼狈地爬起来,很是恼火,“小心把我娘召出来!”
“措大,你要不要脸?!”
封氏脚踩踏凳,双手叉腰,即时开骂。
“终日里就晓得翻墙越屋,勾引良家女子,非礼勿视非礼勿言的道理不懂么?还读书人,圣贤的道理你都读狗肚子里去了么?”
面对着犹如下山母虎般的封四娘,即便后世有着“三寸不烂之舌”之称的萧清,心中也是阵阵发虚。
“娘,你快下来,莫摔了。”柳玉娘仰头看着封氏,又羞又急。
“那个,封、封婶好!”萧清搔着后脑勺,一脸讪笑,“其实我、我是……”
“我什么我,谁人是你婶子?”
封氏把眼一瞪,眼珠子向外突突着,像极了重度甲亢患者。
“你这轻薄的狂生,一无是处的穷酸书生,癞蛤蟆竟也想吃天鹅肉么?瞎了你的眼了!”
“老娘把话扔在这里,就算公鸡会下蛋,母猪会上树,老娘也不会把玉娘许给你这一无是处的废物!你趁早死了这份心!”
萧清讪笑道:“那个,封婶啊,咱们有话可以好好说嘛……”
“谁与你有话好说?下月初三我家小娘子便要风风光光嫁入吴家!你这酒囊饭袋好不识礼,下次胆敢再攀爬墙头,作践我家玉娘,我定要去官衙告你坏人姻缘,让你去蹲大牢挨板子!”
封氏那张大嘴飞快地一开一合,吐沫横飞,其骂街功夫已是登峰造极。
妈呀!太可怕了!这嘴巴萧清自愧不如!
便在此时,一个约莫四旬年纪的妇人从萧家屋内慢慢走出来,椎髻青裙,面色微黄,似是患有眼疾,是摸着门墙走出来的。
这妇人便是萧清的娘,因为病痛与过于辛劳,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大很多,甚至已显出老态。
“娘,你出来作甚?外面冷……”
萧清和月香快步迎上去,一左一右搀住侯氏。
“侯氏,你出来得正好!我正欲寻你讨个说法!”那封氏面带讥笑地用力哼了一声道。
萧清皱眉,瞪向封氏道:“哎哟我去,你还没完了是吧?!”
“清儿,回屋去!”侯氏直视着儿子,声音不高,语气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