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展开像个千瓣的花朵!
鲜妍是你的每一瓣,更有芳沁,
那温存袭人的花气,伴着晚凉……
那位多雨伦敦的林徽因已经从迷茫细雨中行出,披上披风奔驰如花地行过东北的暗夜,来到香山的林徽因,如流水遇见青山,秩秩斯干,幽幽南山,铿然出一支支好曲。
1931年,林徽因发表了第一首诗《那一晚》,诗情从她行船离那岸上的诗人远去开始,离去后,她遇见了很多风景,也遇见了自己终生托付的人,可是心底里却依然忘不了那个在岸上耕种的诗人,于是那些情绪都成了她闲寂时的诗。
在这一期刊上还发表了《仍然》。两首诗林徽因都用了“尺棰”作笔名发表。尺棰取自《庄子》“一尺之棰,日取其半,万世不竭。”一尺之棰即一尺之杖。这个笔名最初用于1923年,林徽音在《晨报》增刊上发表的第一部翻译王尔德的作品《夜莺与玫瑰》。
《夜莺与玫瑰》讲的是一个青年学生想要得到一个女子的爱情,需要献上一朵红玫瑰,青年在花园中哀叹:“呀!幸福倒靠着这些区区小东西!古圣贤书我已读完,哲学的玄秘,我已彻悟,然而因为求一朵红玫瑰不得,我的生活便这样难堪。”
夜莺听见了,感叹:“真情人竟在这里。以前我虽不曾认识,我却夜夜的歌唱他:我夜夜将他的一桩桩事告诉星辰,如今我见着他了……我所歌唱,是他尝受的苦楚:在我是乐的,在他却是悲痛。‘爱’果然是件非常的东西。比翡翠还珍重,比玛瑙更宝贵。珍珠,榴石买不得他,黄金亦不能作他的代价,因为他不是在市上出卖,也不是商人贩卖的东西。”
但是玫瑰需要在月色里用歌声摧成花朵,然后用自己的心血染红,将胸口顶着玫瑰的尖刺,彻夜歌唱,让刺刺入心窝,直到唱死——
待月娘升到天空,放出她的光艳时,那夜莺也就来到玫瑰枝边,将胸口插在刺上。她胸前插着尖刺,整夜的歌唱,那晶莹的月亮倚在云边静听。她整夜的,啭着歌喉,那刺越插越深,她生命的血液渐渐溢去。
最先她歌颂的是稚男幼女心胸里爱恋的诞生。于是那玫瑰的顶尖枝上结了一苞卓绝的玫瑰蕾,歌儿一首连着一首的唱,花瓣一片跟着一片的开。起先那瓣儿是黯淡得如同河上罩着的薄雾---黯淡得如同晨曦的脚迹,银灰得好似曙光的翅翼,那枝上玫瑰蕾就像映在银镜里的玫瑰影子或是照在池塘的玫瑰化身。
但是那树还催迫着夜莺紧插那枝刺。“靠紧那刺,小夜莺。”那树连声的叫唤,“不然,玫瑰还没开成,晓光就要闯来了。”
于是夜莺越紧插入那尖刺,越扬声的唱她的歌,因她这回所歌颂的是男子与女子性灵里烈情的诞生。
如今那玫瑰瓣上生了一层娇嫩的红晕,如同初吻新娘时新郎的绛颊。但是那刺还未插到夜莺的心房,所以那花心尚留着白色,因为只有夜莺的心血可以染成玫瑰花心。
那树复催迫着夜莺紧插那枝刺,“靠紧那刺,小夜莺,”那树连声的叫唤,“不然,玫瑰还没开成,晓光就要闯来了。”
于是夜莺紧紧插入那枝刺,那刺居然插入了她的心,但是一种奇痛穿过她的全身,那种惨痛愈猛,愈烈,她的歌声越狂,越壮,因为她这回歌颂的是因死而完成的挚爱和冢中不朽的烈情。
那卓绝的玫瑰于是变作鲜红,如同东方的天色。花的外瓣红同烈火,花的内心赤如绛玉。
夜莺的声音越唱越模糊了,她的双翅拍动起来,她的眼上起了一层薄膜。她的歌声模糊了,她觉得喉间哽咽了。
于是她放出末次的歌声,白色的残月听见,忘记天晓,挂在空中停着。那红玫瑰听见,凝神战栗着,在清冷的晓风里瓣瓣的开放。回音将歌声领入山坡上的紫洞,将牧童从梦里惊醒。歌声流到河边苇丛中,苇叶将这信息传与大海。
那树叫道,“看,这玫瑰已制成了。”然而夜莺并不回答,她已躺在乱草里死去,那刺还插在心头。
青年带着红玫瑰去见姑娘,说:“这花便能告诉你,我怎样的爱你。”
可是那姑娘却只爱珠宝不爱玫瑰,将玫瑰掷在街心,掉在车辙里,让一个车轮轧过。
青年这才醒悟:“爱好傻呀,远不如伦理学那般有实用,它所告诉我们的,无非是空中楼阁,实际上不会发生的,和缥缈的虚无不可信的事件。在现在的世界里存在,首要有实用的东西,我还是回到我的哲学和玄学书上去吧。”
19岁的少女,刚从一场热情如火的爱恋中遁逸出来的她,翻译这部作品,其中的意味有诸多的暧昧。爱情撕心裂肺,却不能给人生安分。林徽因感动于这种杜鹃啼血的爱,但这种爱只能被当作纪念碑一般被歌颂和纪念,而不是落到伊的手心中,凋零。
几年后,林徽因夜莺的啼血之爱,被徐志摩写成了《杜鹃》——
多情的鹃鸟,他终宵声诉,
是怨,是墓,他心头满是爱,
满是苦,化成、缠绵的新歌,
柔情在静夜的怀中颤动;
他唱,口滴着鲜血,斑斑的,
染红露盈盈的草尖,晨光
轻摇着园林的迷梦;他叫,
他叫,他叫一声“我爱哥哥!”
她不相信的爱他一直相信着,他想要送她那朵啼血的玫瑰花,她却笑望着别人走过他的年华,她的爱不够完成一个童话,她没有给他一个开始,就不会再有“从此”,“从此过上幸福的日子”,永远只是一个童话。
林徽因翻译的这个作品,让徐志摩共鸣不已,他仿佛在19岁少女的眼中看见了自己的印象,爱情如此撕心裂肺,却不让他后悔,他喜欢这个印象,在他临死前出版的诗集《猛虎集》的序中,他写道:“诗人也是一种痴鸟,他把他的柔软的心窝紧抵着蔷薇的花刺,口里不住地唱着星月的光辉与人类的希望,非到他的心血滴出来把白花染成大红他不住口。他的痛苦与快乐是深成的一片。”
19岁的林徽因还只在翻译别人的童话,一直到27岁她才开始写诗,除了《那一晚》,同一期诗刊上她还以本名“林徽音”发表了《谁爱这不息的变幻》
谁爱这不息的变幻,她的行径?
催一阵急雨,抹一天云霞,月亮,
星光,日影,在在都是她的花样。
更不容峰峦与江海偷一刻安定。
骄傲的,她奉着那荒唐的使命:
看花放蕊树凋零,娇娃做了娘;
叫河流凝成冰雪,天地变了相;
都市喧哗,再寂成广漠的夜静!
虽说千万年在她掌握中操纵,
她不曾遗忘一丝毫发的卑微。
难怪她笑永恒是人们造的谎,
来抚慰恋爱的消失,死亡的痛。
但谁又能参透这幻化的轮回,
谁又能大胆的爱过这伟大的变换?
白衣苍狗,刹那之间,沧海桑田,转瞬之时,世界一直在幻变,世界从未有永恒。卢梭说:“如果它流动,它就流走;如果它存着,它就干涸;如果它生长,它就慢慢凋零。”
永恒是人类的谎言,为了防止腐坏,人类使用了防腐剂,却不能让自己的青春不颓败,人类可以浇筑肉身成坚硬的雕塑,却不能保有灵魂长驻。我们如挥翼飞过的蜻蜓,再在瞬息之间挥动千次薄翼,也不能停留在汹涌的时间之流上,停留没有意义,不如就好好爱这变幻,随波逐流,随风而逝,随岁月苍老、死去,他年再换一个新生,忘川渡来,涉江再采芙蓉!
《五灯会元》里新罗大茅和尚云:“欲识常住不凋性,向万物迁变处识取。”林徽因,生在中国最动荡幻变的时代,螳螂之臂挡不住历史车轮,落水之叶只能顺水之流,无法保有自身,那就不如好好爱惜自己所处的这个时间,如蝴蝶爱庄生之梦,就作那不渡苍海之蝶,共济苍生。所以林徽因和丈夫才能在战火纷飞的乱世里,在困苦的生活、病痛的身体状况下,依然要点起一盏煤油“马灯”,完成中英文的《图像中国建筑史》,下一秒,他们不知又会逃难到何方,但在可以停下喘息的这一刻,不忘自己的坚持,在这样的坚持里,哪管时代洪荒,大地凶荒。似水时代,汹汹奔腾,蜻蜓之翼不能停留,那就化如风,风行水上,涣为文章。所以林徽因说:“这时代是我们特有的,结果我们单有情感而没有表现这情绪的艺术,眼看着后代人笑我们是黑暗时代的哑子,没有艺术,没有文章,乃至于怀疑到我们有没有情感!”
不过,在人世沧桑世事变幻里,有一种主题却是永恒的,在这个《诗刊》的创刊号上,徐志摩《爱的灵感》说——
现在我
真正可以死了,我要你
这样抱着我直到我去,
直到我的眼再不睁开,
直到我飞,飞,飞去太空,
散成沙,散成光,散成风,
呵苦痛,但苦痛是短的,
是暂时的;快乐是长的,
爱是不死的:
我,我要睡……
倾城佳人,白衣书生,都抵不过时间流年,红颜终究成了白发,沧海几度桑田,千年前序幕,万年后闭幕,爱在始终,是唯一不变的字幕
这一年,徐志摩带着不死的爱溘然长逝。
这一期《诗刊》上,林徽因还一同发表了《仍然》,回应1926年徐志摩的《偶然》:
你舒伸得像一湖水向着晴空里
白云,又像是一流冷涧,澄清
许我循着林岸穷究你的泉源:
我却仍然怀抱着百般的疑心
对你的每一个映影!
你展开像个千瓣的花朵!
鲜妍是你的每一瓣,更有芳沁,
那温存袭人的花气,伴着晚凉:
我说花儿,这正是春的捉弄人,
来偷取人们的痴情!
你又学叶叶的书篇随风吹展,
揭示你的每一个深思;每一角心境,
你的眼睛望着,我不断的在说话:
我却仍然没有回答,一片的沉静
永远守住我的魂灵
徐志摩说:“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林徽因说:“我却仍然怀抱着百般的疑心/对你的每一个映影!”你向我吐露了所有的心声,而我沉默如镜,看得见你的爱,却看不见我的回应。“永远守住我的魂灵”,林徽因守着自己的爱,怕一撒手,万念俱灰,所以她没有给轰轰烈烈爱着自己的徐志摩回应。而即使她和梁思成是相亲相爱的夫妻,但林徽因的爱也不会比梁思成多一点。她一直都知道如何保护自己的魂灵。只有在她的建筑事业上她才肯全身心交付,爱得无比投入,那些一砖一瓦历经人世多番轮回早看淡尘世悲欢,绝不会爱她一分,她也爱得把生命交付也在所不惜。只有面对它,她才是那啼血的夜莺,一生讴歌它至死!梁从诫亦说过:“母亲爱文学,但只是一种业余爱好,往往是灵感来时才欣然命笔,更不会去为赋新词强说愁。然而,对于古建筑,她却和父亲一样,一开始就是当作一种近乎神圣的事业来献身的。”
所以人们总是看到徐志摩痴情,没看到林徽因痴情,她的痴情不在他们,而是如同张晓风说的:“女子所爱的岂不也是春天的湖山,山间的情岚。岚中的万紫千红,女子所爱的是一切好气象,好情怀,是她自己一寸心头万顷清澈的爱意,是她自己也说不清道不尽的满腔柔情。像一朵菊花的‘抱香技头死’,一个女子紧紧怀抱的是她自己亮烈美丽的情操。”
林徽因只有在病到需要休养的情况下才会写诗,而不病的时候,就在做建筑研究,她把自己人生最好的时光都给了建筑,而在自己病痛不堪的时候,才会去想一首首美丽的诗,让诗歌如白云抚慰自己疲惫的翅膀,引来微风推起它,如流水轻托自己萎顿的背鳍,供起波浪行航它,如蒹葭栖息自己残破的薄翼,等着阳光修好它。
林徽因她爱着的建筑事业总是让她餐风露宿蓬头垢面地为之奔波,而她爱着的诗,让她有了诸多的心思为自己创造最美的梦幻。据她的堂弟说林徽因写诗常常在晚上,点上一柱清香,摆上一瓶插花,穿上一袭白绸睡袍,看着庭中一池荷叶,在清风习习中开始写诗。“我姐对自己那一身打扮和形象得意至极,曾说‘我要是个男的,看一眼就会晕倒’,梁思成却逗道,‘我看了就没晕倒’,把我姐气得要命,嗔怪梁思成不会欣赏她,太理智了。
在香山的五月,林徽因又发表了《激昂》与《一首桃花》。
桃花,
那一树的嫣红
像是春说的一句话
朵朵露凝的娇艳,
是一些
玲珑的字眼,
一瓣瓣的光纹,
又是些
柔的匀的吐息。
含着笑,
在有意无意间
生姿的顾盼。
看,——
那一颤动在微风里
她又留下,
淡淡的,
在三月的薄唇边,
一瞥,
一瞥多情的痕迹。
桃花是三月唇边一瞥多情的痕迹,林徽因在香山与桃花骤然相遇,桃花成了她的诗,她成了桃花的梦。海子亦有诗:“白鱼流过/桃树树根/嘴唇碰破在桃花上”。
其实早在1929年,徐志摩也写过桃花的意象的,那诗是《春的投生》,只是他写的那人是陆小曼,也许写这首诗的徐志摩,从与陆小曼婚后的幻灭里重新寻获了春的希望:
昨晚上,
再前一晚也是的,
在春雨的猖狂中
春
投生入冬的尸体
不觉得脚下的松软,
耳鬓间的温驯吗?
树枝上浮着青,
潭里的水漾成无限的缠绵;
再有你我肢体上
胸膛间的异样的跳动;
桃花早已开上你的脸,
我在更敏锐的消受
你的媚,吞咽
你的连珠的笑;
你不觉得我的手臂
更迫切的要求你的腰身,
我的呼吸投射在你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