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万径人踪灭的人生的艰险照见了她生命中独钓寒江雪的孤独,无人来分担,唯有一人擎着莲花的梦照见自己崎岖的人生,灯火如豆,却是星光,照着人生万水千山。
林徽因和梁思成风雨飘摇的航程,是一浪接着一浪的袭来,不久传来噩耗,他们存在天津银行地下室的资料被大水淹了,他们战前辛辛苦苦做出来的古建测绘考察成功毁之一旦。这个打击让他们抱在一起痛哭。
林徽因没有为一路的艰险,没有为艰难的困境,没有为沉重的病势痛哭过,却为她的理想被命运拆台而大哭。一个又一个乱世的大浪将他们打到绝境,曾经以为无路可退,但是当潮水回流一寸,他们的希望就浴血奋战,前行一丈。
因为前途渺茫,营造学社里很多成员都走了,而拖着沉重病体的林徽因却没有放弃希望,她始终相信着抗战一定会胜利,而她和梁思成为之贡献了大半生的建筑研究工作一定会继续下去。所以林徽因开始大量读书,读《史记》、读《汉书》,为研究汉代或更早期的建筑开始做准备。她孜孜不倦地以极大的热情投入进去,让梁思成开玩笑说她简直成了一个汉代人的生活习俗细节的专家。
正如林徽因在散文《彼此》里说:“当前的艰苦不是个别的,而是普遍的,充满整一个民族,整一个时代!我们今天所叫做生活的,过后它便是历史。客观的无疑我们彼此所熟识的艰苦正在展开一个大时代。所以别忽略了我们现在彼此地点点头。且最好让我们共同酸甜的笑纹,有力地,坚韧地,横过历史。”
是的,有力地,坚韧地,横过历史。所以时代之难,不妨碍她断岸簪影,荒畦落履痕。
林徽因在这里给女儿讲解了杜甫的《北征》:“……潼关百万师,往者散何卒。遂令半秦民,残害为异物。况我坠胡尘,及归尽华发。经年至茅屋,妻子衣百结。恸哭松声回,悲泉共幽咽。平生所娇儿,颜色白胜雪。见耶背面啼,垢腻脚不袜。床前两小女,补绽才过膝……”
当林徽因一字一句念着这首诗,我想她一定如眼泪流满胸怀的虚谷的黄金虎,溺此激流过平川,而当可以舒展手脚,定要再虎啸风生。
所以在这样艰难的环境下,定下心来的林徽因和梁思成决定整理手头上保存的营造学社多年考察的资料,将之付印。在一路的艰途里,他们丢光了家里所有的细软,却唯独把这些资料紧紧抱在胸前。而在天津被水淹的那些,由朱启钤等人把它们逐页晾干,裱在坐标纸上。底片已毁,朱启钤又将过去洗印的照片重新翻拍,从这批复制胶片中选出了最重要的一批古建筑图片各加印两套,寄给梁思成。
国内没有印刷条件,就请求美国朋友费正清夫妇的帮助,送到美国印刷。梁思成和另一个营造学社学员承担绘图工作,而林徽因则负责英文文字的解说和编撰。因为李庄没有电灯,平时他们点灯光如豆一般的菜油灯,而唯一一盏煤油灯就成了林徽因和梁思成赶活时最高级的设备了。也就在这盏煤油灯下,他们完成了《中国建筑史》,同时也用英文撰写并绘制了一部《图像中国建筑史》。林徽因承担了全部书稿的校阅,并执笔写了《中国建筑史》中的第七章———五代、宋、辽、金部分。她介绍了宋、辽、金时代,中国宫室建筑的特点和制式,以及宗教建筑艺术,中国塔的建筑风格,辽、金桥梁建设,乃至城市布局和民居考证。但是这本书她却没有署名,甘愿站在梁思成身后,把梦想赋予他。
但是这本书一直到他们逝世多年后才得以出版。当梁再冰看着父母在这本书里精美的绘图和文字解说时,说:“我不禁想起了爹爹妈妈和我们在李庄的日子,觉得那真是他们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换来的。在当时的情况下,如果他们不坚持的话,中国古代建筑的研究工作即使不完全中断,也必定会受到重大挫折。”
在这里林徽因和梁思成还恢复出版了《中国营造学社汇刊》。他们在李庄出版了两期,从刻蜡版到装订成册完全是手工操作,连林徽因的老母亲都参与了装订工作。
就是这样争分夺秒的工作,对于林徽因来说还不够,远远不够,人生如此短暂,怎能容人荒芜?哪怕有一小阙时间被种上荒草,于林徽因都是痛心的。1942年,她给傅斯年写信说:“尤其是关于我的地方,一言之誉可使我疚心疾首,夙夜愁痛。日念平白吃了三十多年饭,始终是一张空头支票难得兑现。好容易盼到孩子稍大,可以全力工作几年,偏偏碰上大战,转入井臼柴米的阵地,五年大好光阴又失之交臂。近来更胶着于疾病处残之阶段,体衰智困,学问工作恐已无份,将来终负今日教勉之意,太难为情了。”
而林徽因和梁思成的感情在这共擎的莲灯之下情比磐石坚,梁从诫说每次父亲出外考察回来时,妈妈就会奔上去迎接他,两人一见面就拥抱亲吻,他们有个同事说他们这样太伤风化,两人也只是一笑置之。另一个人也回忆在昆明时:“梁伯父一下车就和梁伯母热烈的拥抱起来”。时代之艰,因为有你而不难,梦想之远,因为有你而接近。
如此艰难的生活在乐观的林徽因笔下也被写成了一个笑话写给费正清听:“思成是个慢性子,愿意一次只做一件事,最不善处理杂七杂八的家务。但杂七杂八的家务却像纽约中央车站任何时候都会到达的各线火车一样冲他驶来。我也许仍是站长,但他却是车站!我也许会被辗死,他却永远不会。老金(正在这里休假)是那样一种过客,他或是来送客,或是来接人,对交通略有干扰,却总能使车站显得更有趣,使站长更高兴些。”
信后有金岳霖的附笔:“当着站长和正在打字的车站,旅客除了眼看一列列火车通过外,竟茫然不知所云,也不知所措。我曾不知多少次经过纽约中央车站,却从未见过那站长。而在这里既见到了车站又见到了站长。要不然我很可能会把它们两个搞混。”
接着是梁思成的结案陈辞:“现在轮到车站了:其主梁因构造不佳而严重倾斜,加以协和医院设计和施工的丑陋的钢铁支架经过七年服务已经严重损耗,从我下面经过的繁忙的战时交通看来已经动摇了我的基础。”
这封信写于1941年8月,林徽因写信时眼见大队日机从李庄上空飞过。而这个时候梁思成因车祸受伤的脊椎又再次病痛难忍,但是这又如何,因为有林徽因,生活还是如此多姿多彩。
抗战开始后,颠沛流离行在刀尖剑树上的日子让林徽因没有再写小说,但是还是会写一些诗。她的女儿很喜欢她的诗,还抄在自己的本子上。不过林徽因当时只把自己的文学创作看作刚刚开始或远未完成的一项活动,认为自己的作品在数量和质量上还没有达到她自己满意的水平,她自己比较满意的是抗战前的《九十九度中》。但是,文学创作到她死都还没有完成,因为她就一直没有继续。
在李庄,偶尔为诗,都是拔剑在与《忧郁》作战:
忧郁自然不是你的朋友;
但也不是你的敌人,你对他不能冤屈!
他是你强硬的债主,你呢?是
把自己灵魂压给他的赌徒。
你曾那样拿理想赌博,不幸
你输了;放下精神最后保留的田产,
最有价值的衣裳,然后一切你都
赔上,连自己的情绪和信仰,那不是自然?
你的债权人他是,那么,别尽问他脸貌
到底怎样!呀天,你如果一定要看清
今晚这里有盏小灯,灯下你无妨同他
面对面,你是这样的绝望,他是这样无情!
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如孤独的将军一人对阵千军之前,悲壮的雄曲即将被挑剑奏起,一骑当千,万马平川。
而这个时期林徽因的诗,原来那种轻盈、透彻、清丽的格调被迷惘、苍凉和沉郁所代替。上半生岁月静好里,林徽因梧叶题诗,将人生的情绪聊题一片叶,寄与有情人。而下半生刀光剑影里,她也横槊赋诗,为着如此悲壮的时代,她也成为那个坎坎击鼓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