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在诗意的疆土里如此纵横驰骋的林徽因,在现实之中,不过是对着门框上的两根蛛丝,对着由蛛丝牵到的一枝梅花端坐神游的女子,而她正是从如此朴素的现实里,踹开了时间之门越今穿昔、冲开了宇宙之扉穿云裂星:“由过去牵到将来,意识的,非意识的,由门框梅花牵出宇宙,浮云沧波踪迹不定。是人性,艺本,还是哲学,你也无暇计较,你不能制止你情绪的充溢,思想的驰骋,蛛丝梅花竟然是瞬息可以千里!”
1937年的春天,林徽因又踏上香山,年年春天都如燕子再回这里,只为追寻上一个春天的记忆,可是用翅羽量了又量,春天的锦缎繁花不减,却渐暗淡:
不过是去年的春天,花香,
红白的相间着一条小曲径,
在今天这苍白的下午,再一次登山
回头看,小山前一片松风
就吹成长长的距离,在自己身旁。
人去时,孔雀绿的园门,白丁香花,
相伴着动人的细致,在此时,
又一次湖水将解的季候,已全变了画。
时间里悬挂,迎面阳光不来,
就是来了也是斜抹一行沉寂记忆,树下。
这个春天,林徽因对着北京这座老城,有了诸多的不耐:
时代把握不住时代自己的烦恼,——
轻率的不满,就不叫它这时代牢骚——
偏又流成愤怨,聚一堆黑色的浓烟
喷出烟囱,那矗立的新观念,在古城楼对面!
怪得这嫩灰色一片,带疑问的春天
要泥黄色风沙,顺着白洋灰街沿,
再低着头去寻觅那已失落了的浪漫
到蓝布棉帘子,万字栏杆,仍上老店铺门槛?
寻去,不必有新奇的新发现,旧有保障
即使古老些,需要翡翠色甘蔗做拐杖
来支撑城墙下小果摊,那红鲜的冰糖葫芦
仍然光耀,串串如同旧珊瑚,还不怕新时代的尘土。
北京的春天是让人灰头土脸的春天,漫天刮着的是有着诗意的名字的醒树风,它不仅让树醒来,让被冬雪压服的尘灰也醒过神来,乘风奋战,杀得人间早开的花朵七零八落。而新时代骑着黑烟滚滚而来,林徽因已经隐隐感觉它将横扫千军万马,另换上新时代的坚甲利兵,一个柔软的时代将要被一个坚硬的时代所攻克,而这种胜利,多年后,让林徽因欣喜,但也让她扼腕长叹,抱憾而死。因为她还要保留这座古城楼,她不想让一个曾经辉煌的时代,在历史滚滚的车轮之下,在新时代的意气风发前,连自己曾经的冠冕都不能留下。
而这一年,林徽因将遇见她梦寐的冠冕,她寻找了许久等待了许久,却没想到竟在城倾之前遇见它。
这么多年以来,林徽因和梁思成一直都在苦苦寻找一座大唐的木构建筑,那个时代雍容华贵,总当留下一些凤毛麟角让后人瞻仰。而当时日本人已经断言中国已无唐代的木构建筑,唐制的木质建筑只有日本才有。
梁思成和林徽因他们遇见了宋代的蓟县独乐寺、辽代的应县木塔,却迟迟未能再把时间往前推移一个朝代。而当梁思成在读伯希和的《敦煌石窟图像》时,一幅宋代壁画《五台山图》中的大佛光寺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从其他记载里得知这座佛光寺不在五台山中心区,而在山外,有可能因为这一个遗留在外,僧人没有香火钱修缮寺庙,就会遗留下一个时代的奇迹。这座佛光寺也许就是他们梦寐中的唐朝大寺!
6月他们经过长途跋涉,骑骡进山最后甚至因为路途难走,他们只得拉着骡子前进,如此艰难地行走了两天,在一天黄昏的时候他们来到了这座佛光寺面前。
当第一眼看到佛光寺时,他们几乎确定就是它,它一定就是那座梦中的兰若!
梁思成后来详细记述了当时的场景:
“寺院是建在山边一处很高的台地上,面对着前面的天井,周围有三十棵很老的松树。它是一座很雄伟的建筑物。总共只有一层高,它有巨大、坚固和简洁的斗拱,超长的屋檐,一眼就能看出其年代之久远。但它能比我们前此所发现的最老的木建筑还要老吗?
“那高大的门登时就给我们打开了。里面宽有七跨,在昏暗中显得更加辉煌无比。在一个很大的平台上,有一尊菩萨的坐像,他的侍者们环他而立,有如一座仙林。在平台左端,坐着一个真人大小的着便装的女人,在仙人丛中显得非常渺小猥琐。和尚们告诉我们,她就是篡位的武后。整个塑像群,尽管由于最近的装修而显得色彩鲜艳,无疑是晚唐时期的作品。但如果泥塑像是未经毁坏的原物,那么庇荫它的房屋必定也是原来的唐构。因为重修房子必定会损坏里面的一切。
“第二天开始了仔细的调查。斗拱、梁架、藻井以及雕花的柱础都细看过了。无论是单个或总体,它们都明白无误地显示了晚唐时期的特征。但是我的最大惊喜是当我们爬进藻井上面的黑暗空间时产生的。我在那里看到了一种屋顶架构,其做法据我所知只有在唐代绘画中才有。使用双‘主椽’(借用现代屋顶架的术语),而不用‘王柱’,这和后世中国建筑的做法全然不同,大大出乎我们的意料。
“这个‘阁楼’里住着好几千只蝙蝠,它们聚集在脊檩上边,就像厚厚的一层鱼子酱一样,这就使我无法找到在上面可能写着的日期。除此之外,木材中又有千千万万吃蝙蝠血的臭虫。我们站着的顶棚上部覆盖着厚厚的一层尘土,可能是几百年来积存的,不时还有蝙蝠的小尸体横陈其间。我们戴着厚厚的口罩掩盖口鼻,在完全的黑暗和难耐的秽气中好几个小时地测量、画图和用闪光灯照相。当我们终于从屋檐下钻出来呼吸新鲜空气的时候,发现在背包里爬满了千百只臭虫。我们自己也被咬得很厉害。可是我们的发现的重要性和意外收获,使得这些日子成为我多年来寻找古建筑中最快乐的时光……
“我们在大厅里工作的第三天,我妻子在一根粱的根部下面注意到有中国墨的很淡的字迹。这个发现对我们大家的影响有如电击一般。没有比实际写在庙的梁上或刻在石头上的日期更让人欢喜的东西了。那富丽堂皇的唐代建筑已在面前——但我怎样报道它的建造日期呢?唐朝从618年一直延续到906年。现在这带有淡淡字迹的木头即将提供给我盼望已久的答案。当我们大家忙着想办法在佛像群中搭起脚手架以便清洗梁柱和就近审视题字时,我妻子径直去工作了。她把头尽量往后仰,从下边各个不同角度尽力辨识梁上的文字。经过这样的一番艰苦努力,她认出一些隐约的人名,还带有长长的唐朝官职。其中最重要的是最右边的那根梁上,当时依稀可辨的是:‘佛殿主女弟子宁公遇’。
“施主是个女的!这位年轻的建筑学家,本身是个女人,将成为第一个发现中国最希奇的古庙的人,而该庙的施主竟然也是个女人,显然不是一个偶然的巧合。她生怕会由于生动的幻觉而误识了不易辨识的字。但她记得她在外面台阶前经幢石柱上看到过类似的带官职的人名。她离开大殿,想去核实她在石柱上看到过的刻字。她大喜过望地发现,除了一大串官名以外,石柱上赫然写着同样的句子:‘佛殿主女弟子宁公遇’。石柱上刻的年代是‘唐大中十一年’,相当于公元857年。
“于是我们明白了:那个身着便装、谦恭地坐在平合一端的女人,并不是像和尚们说的是‘武后’,而正是施主宁公遇夫人本人。”
林徽因扒开蝙蝠覆满的幽暗的历史时空,在刹那间,由一个从唐朝穿越而来的女子接引,引她穿越到当年她刻字之处,请让历史记住我,我保留了这座佛寺千年,千年以后我把它交给你,林徽因接手了这个重托。千年以前的那个女子,以木为笔篆文于深山,千年后的林徽因以时间为经纬,写之入汗青。两个女子在幽暗的时空里,不早不晚就在这个纷纷乱乱的时代里遇见了,而周遭风云变幻、风雨欲来。要再早一点,没人会关心这是个大唐而来的女子,若再晚一点,没人会想要牵着骡子跋山涉水而来穿过重重蝙蝠飞舞的密林,来到此地认出她:“啊,原来你在这!”林徽因走过许多地方的路,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路过了许多正当最好年龄的女子,却只想遇见她现在遇见的这个人,而她已是千年的修龄。
后来林徽因说:“当时恨不能也为自己塑一尊像,让‘女弟子林徽因’永远陪伴这位虔诚的唐朝妇女,在肃穆中再盘腿坐上他一千年!”
相见恨晚的两个人握手言欢,而一个寂寞了许久破败不堪的兰若,将因林徽因和梁思成的到来,揭开千年时空重重的眼纱,拂开莲眼,重新再看见那金碧辉煌的伽蓝——现在这座普通的小寺庙已经成为了国宝。
而在林徽因遇见她梦寐的锦瑟年华之前,由天意引导,发现了一个先行者,仿佛预告他们将要打开前朝的大门。那是在这次去太原寻找佛光寺的途中,经过榆次时,林徽因偶然地从车厢探出头去,一座小殿的飞檐宛若鹏游蝶梦落到她的眼前,让林徽因立马感悟到了它的非凡。而经过考察,这座永寿寺的雨花宫的殿堂,建于大宋祥符元年,是唐宋间木构建筑过渡时的重要实例。
多年以后,当我们从照片或文字上看到林徽因单薄瘦弱的身影挤在一座悠古佛塔的木梁之间努力辨明上面晦暗的字眼时,宛若看见一只蜻蜓栖停在3千年以前的蒹葭苍苍里,看见一只蝴蝶停留在2千年前庄生的梦里,如一朵花落在孟浩然清晨的窗外,她穿越时间归去,唐代的佛光寺、宋代的木塔、雨花宫因为她的归去而从历史归来,她发现了一个世界,而我们看见了她的光华。
林徽因和梁思成对佛光寺进行了细致的考察,并作了详细的记录,而后他们来到了代县休整,清理此行收集到的大量材料。他们到了这,才知道日本制造了七七卢沟桥事变,全面侵华战争已爆发一星期了!于是,他们立即返回了北平。
回到北平后,林徽因8岁的女儿正在北戴河跟表姐表哥们度假,林徽因用小孩能看懂的语言讲述了自己的行程,还画了张详细的地图。而后她说:“我们希望不打仗事情就可以完,但是如果日本人要来占北平,我们都愿意打仗,……我觉得现在我们做中国人应该要顶勇敢,什么都不怕,什么都顶有决心才好。”
等到北平沦陷后,林徽因和梁思成决定带着一家老小离开北平,去往遥远的大后方——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