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续的曲子,最美或最温柔的
夜,带着一天的星。
记忆的梗上,谁不有
两三朵娉婷,披着情绪的花
无名的展开野荷的香馥,
每一瓣静处的月明。
徐志摩的身影,并没有随着他的离去而从林徽因的记忆中淡去,反而随着时间沉淀愈来愈浓起——
新年等在窗外,一缕香,
枝头刚放出一半朵红。
心在转,你曾说过的
几句话,白鸽似的盘旋。
我不曾忘,也不能忘
那天的天澄清的透蓝,
太阳带点暖,斜照在
每棵树梢头,像凤凰。
是你在笑,仰脸望,
多少勇敢话那天,你我
全说了,——像张风筝
向蓝穹,凭一线力量。
你已不再记得我,而我依然忘不了你,用一分钟的时间认识你,用10年的时间去拒绝你,到最后呢,却要我用尽一辈子的时间去忘记你。我的到来曾经给予你爱情、诗情,也给了你苦情,而你的离去回报了我余情、诗情,和无尽的悲情。简媜说:“你已到达彼岸,水草丰美,桃花怒放,便是落雨,也有一番风细柳斜的心事。我只能做到起身离席,却仍无法与你同步。其实,又何曾与你同步过?一盏茶的爱,终我一生,也只有这一盏茶的温度,由暖而凉,片刻而已。”
1934年11月9日,徐志摩去世的这个日子,正陪梁思成在南方考察古建筑的林徽因乘坐的火车,恰好路过了徐志摩的家乡浙江硖石。那个时候,梁思成和她应浙江建设厅邀请,到杭州商讨六和塔重修计划,之后又去浙南武义宣平镇和金华天宁寺做古建筑考察。
而她就在这一趟浙江之旅里,路过了让她每年11月都痛苦难当的那个人的家乡。
在昏沉的夜色里,林徽因站在车门外,凝望着幽暗的站台,默默地回忆许多不相连续的过往残片,“直到生和死间居然幻成一片模糊,人生和火车似的蜿蜒一串疑问在苍茫间奔驰。我想起你的:
火车擒住轨,在黑夜里奔
过山,过水,过……
如果那时候我的眼泪曾不自主地溢出睫外,我知道你定会原谅我的。你应当相信我不会向悲哀投降,什么时候我都相信倔强的忠于生的,即使人生如你底下所说:
就凭那精窄的两道,算是轨,
驮着这份重,梦一般的累坠!
就在那时候我记得火车慢慢地由站台拖出,一程一程地前进,我也随着酸怆的诗意,那‘车的呻吟’,‘过荒野,过池塘,……过噤口的村庄’。到了第二站——我的一半家乡……”
第二年,又到同样的11月9日,林徽因回忆起这个路过诗人家乡的昏暗的夜,写下了这篇《纪念志摩去世四周年》。
“此刻我几乎找不出一句话来说,因为,真的,我只是个完全的糊涂;感到生和死一样的不可解,不可懂。
但是我却要告诉你,虽然四年了你脱离去我们这共同活动的世界,本身停掉参加牵引事体变迁的主力,可是谁也不能否认,你仍立在我们烟涛渺茫的背景里,间接地是一种力量,尤其是在文艺创造的努力和信仰方面。间接地你任凭自然的音韵,颜色,不时的风轻月白,人的无定律的一切情感,悠断悠续地仍然在我们中间继续着生,仍然与我们共同交织着这生的纠纷,继续着生的理想。你并不离我们太远。你的身影永远挂在这里那里,同你生前一样的飘忽,爱在人家不经意时莅止,带来勇气的笑声也总是那么嘹亮,还有,还有经过你热情或焦心苦吟的那些诗,一首一首仍串着许多人的心旋转。”
你离去了,离恨恰如春草,渐行渐远还生。而你却没有远走,一直还在众人之中,是影,是梦,常常于某一日又踏芳草来——
你来了,
画里楼阁立在山边。
交响曲由风到风,
草青到天!
阳光投多少个方向,谁管?你,我
如同画里人掉回头,便就不见!
你来了,花开到深深的深红;
绿萍遮住池塘上一层晓梦,
鸟唱着,树梢交织起细细枝柯,——白云,
却使我们,悠忽翻过几重天空。
昔人已乘黄鹤去,白云悠悠,芳草萋萋,而待再归来,梦回芳草生春浦,鸟散余花纷似雨。你骑着漫天花朵跨梦而来,浮萍为你散开梦迹,破晓时又覆上无痕。你来已无踪,而去却是我们踏云飞渡长空,如双鸟斜飞敷水影,乌云横度后万山青碧,我的人间因你来过后由黑白亮成了多彩。
一年后,也就是徐志摩去世5年后,林徽因又写《记忆》:
断续的曲子,最美或最温柔的
夜,带着一天的星。
记忆的梗上,谁不有
两三朵娉婷,披着情绪的花
无名的展开野荷的香馥,
每一瓣静处的月明。
湖上风吹过,头发乱了,或是
水面皱起象鱼鳞的锦。
四面里的辽阔,如同梦
荡漾着中心彷徨的过往
不着痕迹,谁都
认识那图画,
沉在水底记忆的倒影!
徐志摩《再别康桥》有“那榆荫下的一潭,/不是清泉,是天上虹,/揉碎在浮藻间,/沉淀着彩虹似的梦。”而这些彩虹式的梦就是林徽因的《记忆》里:“沉在水底记忆的倒影!”诗人已离去多年,回首望他时,他都成了记忆的梗上,那两三朵娉婷,披着情绪的花。
他已成为那岁月的长河上涉水而来的芙蓉,尾随着她人生的小船,湍湍沸沸行驶过千重山川。而曾经两个人相遇在一起的岁月搅起了怎样的涟漪,花朵停月,锦鳞纹浪,梦羽绚空,可惜这些旖旎的往事都已如抱着爱情的尾生沉水长眠。
去徐志摩的家乡祭奠过他之后,林徽因一想起徐志摩就心痛难忍的那种感情,如武陵的渔夫,感情遭遇惊险,一阵惊涛骇浪后,寻到一出口,走过去豁然开朗,关于昨日种种的记忆渐渐沉在汹涌的水底,而她开始看着漫天飞舞的桃花,思考人生的无常,以及无可奈何花落去。
而这种思考从《纪念志摩去世四周年》时懵懵懂懂开始:“此时,我却是完全的一个糊涂!习惯上我说,每桩事都像是造物的意旨,归根都是运命,但我明知道每桩事都有我们自己的影子在里面烙印着!我也知道每一个日子是多少机缘巧合凑拢来拼成的图案,但我也疑问其间的摆布谁是主宰。据我看来:死是悲剧的一章,生则更是一场悲剧的主干!我们这一群剧中的角色自身性格与性格矛盾;理智与情感两不相容;理想与现实当面冲突,侧面或反面激成悲哀。日子一天一天向前转,昨日和昨日堆垒起来混成一片不可避脱的背景,做成我们周遭的墙壁或气氲,那么结实又那么缥渺,使我们每一人站在每一天的每一个时候里都是那么主要,又是那么渺小无能为!”
于是她的诗开始沉静,这种沉静,如风暴里平静的中心,是在大悲欢下的沉静,如一朵花,沉睡在乌云倾覆的天下,不为风雨惧,如一尾鱼,沉睡在汹涌的水底,不为波浪惊——《无题》:
什么时候再能有
那一片静;
溶溶在春风中立着;
面对着山,面对着小河流?
什么时候还能那样
满掬着希望;
披拂新绿,耳语似的诗思,
登上城楼,更听那一声钟响?
什么时候,又什么时候,心
才真能懂得
这时间的距离;山河的年岁;
昨天的静,钟声
昨天的人,
怎样又在今天划下一道影!
昨夜金风起,今日遍地是黄花,有多少女子拾得这落花,那李清照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她不满地说:“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而林徽因也问卷起昨日之帘打开今日之天空的人,昨天我遇见的那人,会在今天留下什么影?这首诗里她没有明说,却在也是同年写的《题剔空菩提叶》说:
认得这透明体,
智慧的叶子掉在人间?
消沉,慈净——
那一天一闪冷焰,
一叶无声的坠地,
仅证明了智慧寂寞
孤零的终会死在风前!
昨天又昨天,美
还逃不出时间的威严;
相信这里睡眠着最美丽的
骸骨,一丝魂魄月边留念,——
…………
菩提树下清荫则是去年!
青春都交给岁月去埋葬,繁华都付与时间去糟蹋。无可奈何花落去呵。
时间辣手摧花,举剑斩爱,会把还未爱上斩成来不及爱,把相爱中戳成相爱后,又会把相爱后涂成相爱过,最后人生这一幅锦缎已是破绽百出,拾掇拈起时,满目疮痍。
我们一生路过很多人,路过很多日子,昨日种种皆成梦幻,而昨天的人都在梦里阑珊中,今日芸芸都是梦游,是庄生的梦蝶,想要从梦里飞出却飞不出人海,而明日处处皆是梦想。我们以梦为马,打马穿过繁花、烟柳、穿过人生的悲欢与无常,再回首,人生已奔驰过岁月的千山万水。曾经的悲伤大恸,曾经的杯酒言欢,曾经的幸福、苦难,都在梦中此起彼伏地消长,昨日成梦,今日做梦,明日迷梦,梦是一生的江山,来从千山万山里,归向千山万山去,山中白云千万重,却望人间不知处。
林徽因对人生有如梦中的恍惚,许许多多无端的情绪无端地梦游到诗里,在梦中做着梦,有如锦上添花,林徽因再写《昼梦》:
昼梦
垂着纱,
无从追寻那开始的情绪
还未曾开花;
柔韧得像一根
乳白色的茎,缠住
纱帐下;银光
有时映亮,去了又来;
盘盘丝络
一半失落在梦外。
花竟开了,开了;
零落的攒集,
从容的舒展。
一朵,那千百瓣!
抖擞那不可言喻的
刹那情绪,
庄严峰顶——
天上一颗星……
晕紫,深赤,
天空外旷碧,
是颜色同颜色浮溢,腾飞……
深沉,
又凝定——
悄然香馥,
袅娜一片静。
昼梦
垂着纱,
无从追踪的情绪
开了花,
四下里香深,
低覆着禅寂;
间或游丝似的摇移,
悠忽一重影.
悲哀或不悲哀
全是无名,
一门娉婷。
苏东坡常去一个诗僧的居所“藏春坞”,其门前有两棵古松,各有凌霄花络其上,他常常在花下做白日梦,一日拈花写词:“双龙对起,白甲苍髯烟雨里。疏影微香,下有幽人昼梦长。?湖风清软,双鹊飞来争噪晚。翠飐红轻,时下凌霄百尺英。”
松作双龙,让白甲苍髯的老翁骑龙行在梦的风云里,梦中天女散下漫天的花朵作他诗的语句,拈出几朵便写成这醒来的凤采鸾章。
而林徽因也骑着白日的光线,扯一匹万丈红尘作战袍,举剑入梦,把朵朵梦中的白云抽丝剥茧,穿针引过人生的丝恩发怨,在锦篇绣帙里另织得繁花满章。而待光线消暗梦也遁影,梦中的锦簇花团,都娉婷一闪,消失不见,唯只剩从梦中逃出的蝴蝶的残翅断膀,另拾掇成一篇云锦天章。
1936年的5月,林徽因和梁思成去往河南洛阳龙门石窟、开封及山东历城、章邱、泰安、济宁等处作古建筑考察。然而这次山东之行,让林徽因颇为失望,她给女儿写信说:“尤其是这几天在建筑方面非常失望,所谒大寺庙不是全是垃圾,便是已代以清末简陋的不相干房子,还刷着蓝白色的‘天下为公’及其它,变成机关或学校。每去一处都是汗流浃背的跋涉,走路工作的时候又总是早八至晚六最热的时间里。这三天来可真是累得不亦乐乎。吃得也不好,天太热也吃不大下。因此种种,我们比上星期的精神差多了。”
旅途的现实是如此不堪,就像一堆破棉絮,可是当林徽因写成诗时,却是挑起一朵朵白云重作了个天女散花的美梦:
我卷起一个包袱走,
过一个山坡子松,
又走过一个小庙门
在早晨最早的一阵风中。
我心里没有埋怨,人或是神;
天底下的烦恼,连我的
拢总,
像已交给谁去,
前面天空。
山中水那样清,
山前桥那么白净,——
我不知道造物者认不认得
自己图画;
乡下人的笠帽,草鞋,
乡下人的性情。
乡间的路程让林徽因行过,就像汉代的罗敷行过那个朴素纯净的时代,那个时候罗敷眼里的世界是美的,而众人看着的罗敷亦是美的。我们也看见了林徽因的美,而她看见了世界的美。她是那站在枫桥上看风景的人,月落、乌啼、满天风霜装饰了她的风景,而她装饰了我们的梦,是那姑苏城外寒山寺的半夜钟声,轻轻敲打路过尘世的我们的客船,让我们在浮世的江枫渔火里枕着她的梦花做着尘梦。
林徽因的诗就是这样,因为笔墨之田如此肥美,积淀着百束阳光,千层落花,万叠月色,便不辞劳苦荷锄而耕,一场庄生晓梦迷蝴蝶时,一片望帝春心托杜鹃里,一把沧海月明珠有泪后,在她的带经锄下,便修得个蓝田日暖玉生烟的正果。
而在这次考察中,林徽因经过了泰山,站在泰山顶上,所有路途上的风霜烦尘,都成落英缤纷,而蛰伏了许久的浩然之气依山耸起,人间世事皆是浮空:
记得那天
心同一条长河,
让黄昏来临,
月一片挂在胸襟。
如同这青黛山,
今天,
心是孤傲的屏障一面;
葱郁,
不忘却晚霞,
苍莽,
却听脚下风起,
来了夜——
心作泰山,月挂胸前,
张晓风说:“或者在眼中,或者在胸中,是中国人,就从心里想要一座山。孔子需要一座泰山,让他发现天下之小。李白需要一座敬亭山,让他在云飞鸟尽之际有“相看两不厌”的对象。辛稼轩需要一座妩媚的青山,让他感到自己跟山相像的“情与貌”。是中国人,就有权利向上帝要一座山。”而林徽因要了一座泰山,好将月亮挂在胸前!她站在泰山顶上,五章遥降,朱临墨而大号彰,万卷横披,墨得朱而天章焕,于是花发千山万山里。
文心雕龙有云:“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我才之多少,将与风云而并驱矣。”林徽因,不管怎样跋涉千里走过千山登临绝顶,携一路的风尘而来,在将千山踩入脚下的此刻,林徽因一颗千山鸟飞绝的心已化作万亩桑田,坐于沧桑之顶上,人在虏云耕,马放红尘牧,而待重揽马缰归去晚,宿云先已到柴扉,红尘都落在柴门前静伏,人生在诗里另得一个落满桂花的辋川。
在诗意的辋川里,林徽因苦苦冥思,而如王维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林徽因也是他辋川的一朵芙蓉——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心此刻同沙漠一样平,
思想像孤独的一个阿拉伯人;
仰脸孤独的向天际望
落日远边奇异的霞光,
安静的,又侧个耳朵听
远处一串骆驼的归铃。
在这白色的周遭中,
一切像凝冻的雕形不动;
白袍,腰刀,长长的头巾,
浪似的云天,沙漠上风!
偶有一点子振荡闪过天线,
残霞边一颗星子出现。
林徽因在冥思的异域里,是个孤独的阿拉伯人,红尘里的千兵万马闪避她的白袍,一把腰刀只配她这孤胆英雄,举起腰刀便向天空射冕,长长的头巾是她光荣的霞帔!而那流星便成为她刀下旅魂,它们便是林徽因俘获的诗情的囚徒,林徽因说这种感悟情趣的闪动:“若激越澎湃来得强时,可以如一片惊涛飞沙,由大处见到纤微,由细弱的物体看它变动,宇宙人生,幻若苦谜。一切又如经过烈火燃烧锤炼,分散,减化成为净纯的茫焰气质,升处所有情感意象于空幻,神秘,变移无定,或不减不变绝对,永恒的玄哲境域里去,卓越隐奥,与人性情理遥远的好像隔成距离。身受者或激昂通达,或禅寂淡远,将不免挣扎于超情感,超意象,乃至于超言语,以心传心的创造。隐晦迷离,如禅偈玄诗,便不可制止地托生在与那幻想境界几不适宜的文字上,估定其生存权。”
在人侵晓色锄、刀截流星雨之后,再回首灯火阑珊处的那人,已是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这一年秋天,林徽因走在深秋的山中,穿过缎锦绣成的红叶,行在金银镶边的云下,踏上一座小石桥如行过了蓝桥,就望见那水来就在水中等你的尾生,等着自己去到那个两个人言笑晏晏的夏天——《山中》:
紫色山头抱住红叶,将自己影射在山前,
人在小石桥上走过,渺小的追一点子想念。
高峰外云在深蓝天里镶白银色的光转,
用不着桥下黄叶,人在泉边,才记起夏天!
也不因一个人孤独的走路,路更蜿蜒,
短白墙房舍像画,仍画在山坳另一面,
只这丹红集叶替代人记忆失落的层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