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良元年,初夏。
槐山村位于句容县以西,虽地处偏僻,却依山傍水而座,有溪谷山涧环绕,四下里风景极美。
村民的日子虽然困苦,但此地民风淳朴,安然过着男耕女织的清贫日子。
黄鸡催晓丑时鸣,白日催怿西前没。
酉时已过,冉冉炊烟袅袅而起,青烟盘踞,槐山村里家家户户都窜起了阵阵饭菜的香味,令人垂涎欲滴。
村尾一户农家里,一个布衣荆钗、身材瘦小的女子进了里屋,揭开屋里的缸子看了一眼,就见里头夹着谷壳的淡黄色碎米已经不多,眉头不由皱了皱,还是拿起那口破了个口子的粗瓷碗,舀了些倒在手里木盆子里,犹豫了片刻,又舀了小半放回去。
木盆里的碎黄米也就只剩下一小把。
女子原姓吴,村里人便都唤她陆吴娘。
等出了门,一眼就瞧见自己年仅七岁的小女儿正靠门边,脑袋两侧梳着两条稀疏得黄丫小辫,瘦小干瘪的身子下垫着张小凳子,一动不动的坐着。本该是活泼恼人的年纪,却乖巧听话的不得了。不知为何,眼前这画面叫她却想起了“贞静”这样的字眼来。
陆吴娘眼去眼底的一丝困惑,目光落在女孩儿被白麻布缠着的额头上,上头还有丝丝红痕隐约可见,让她不由地心疼,眼眶一红便忘了那点儿疑问,张口轻声唤女孩儿:“木棉,头还疼不疼了?”
“不疼了,娘。”被叫做木棉的女孩儿听见女子的声音,扭头看了过去,冲她温婉一笑。
笑不露齿,清雅自若。
就是有点漏风。
木棉掉了颗门牙。
黑黝黝的一个小洞,张嘴就能看到。
丑丑的,特别难看。
虽也到了龆年之龄,她那颗门牙却不是自己掉的,而是被人推了一把,面门朝下跌倒,磕在了小石头上,这才断了的。
木棉不生气。
反正娘说了,她还在换牙,牙没了,还会长的。
至于难看……在牙长好之前,不张嘴就行了呗。
“那你乖乖坐着歇息,娘一会就做好吃的。”
对着这样宛若大家闺秀般娴静温婉的女儿,陆吴娘不由得放软了声音道。
木棉闻言却懂事的摇摇头:“娘你放心,我不饿的,夕食……等外祖、等姥爷和哥哥回来一道吃就好。”
很懂事贴心的样子。
陆吴娘有些怔忪,又有些心酸的点点头:“那好,咱们等姥爷和哥哥一起吃。”
本来她还想说,伤还没好,你不要出去乱跑。
可想想这两天女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表现,就没说出口。
这几日,陆吴娘心里总是想着要给女儿好好补补,若是可以,肥鸡大鸭子的她也不会心疼,可实在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本想着好歹中午叫女儿多吃一餐,哪怕是稀汤薄粥呢?
可她竟然这样乖巧。
陆吴娘觉得,自打木棉被二伯家的勇哥推到,掉了门牙,摔破脑门之后,像是一下子长大了,有点女儿家的样了。
她一边欣慰,一边又纠结着,宁愿这孩子还像以前一样,成天跟着那帮皮小子上山爬树,折腾的像个泥猴。
至少那样的木棉,脸上的笑容是欢快的。
而不似如今这般,总是笑得浅浅淡淡,看不真切。
恍惚着,她耳边似乎听见了女儿从前那般疯玩闹疼的清脆笑声。
木棉静静的看着陆吴娘进屋,看着她娘的背影,眼底露出一丝孺慕之色。
又很快收敛了起来。
她在小凳子上坐着,姿态安逸,仿佛这是大户人家的小姐闺房里的美人榻一般舒适自在。
没坐一会,就听见外间篱笆上的矮门发出“吱呀”一声,被推开的声音。
伸出头她略看了一眼,便起身迎出去,一边朝厨房里喊了声:“娘,二伯娘来了。”
又恭敬的朝进门的妇人福了福身:“二伯娘。”
陆张氏因着眼前小人儿一板一眼的模样愣了愣,忍不住低头看了眼木棉。
以前这孩子总是跟着勇哥儿他们疯跑,如今却像是变了个性子——她恍若看见一个亭亭玉立的小家碧玉在眼前对她浅笑问好……
一定是日头太毒,晒得她都昏了头!
陆张氏忙对木棉露了个笑脸,拉过她的手近前来,轻轻拍了拍,道:“幺妹儿晒太阳呢?身子好些了么?头可还疼?”
虽说不过是初夏,她们这儿却已经十分炎热了,这么毒的日头,晒太阳?
简直就是尬聊嘛!
木棉摇摇头,小脸儿却泛着白:“不疼了,就是不得动弹。”
就连声音也十分虚弱。
陆张氏脸上一僵,这是她孙子造的孽——眼底又有些心软可怜,强笑道:“都是勇哥那孩子不懂事,回头伯娘家去打他给你出气,你……”
“不用了二伯娘,我是勇哥的小姑姑,我没有生他的气。”
木棉懂事的眨巴眨巴眼,一副我是长辈,我不跟他计较的模样。
张氏闻言笑的更尴尬了。
推打长辈,害长辈摔破头磕掉牙,那可是大不敬!
陆张氏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一阵干笑:虽然木棉并没说错什么,只是明明挺宽容大度的话,却也不晓得为什么,听着总觉得脸上烧得慌,心里就像是被扎了根刺儿似的,难受得紧。
可怜她也是做祖母的人了,上头却还有个宠孩子的婆婆在,不好下狠手管孙儿,这才让勇哥那孩子被婆婆惯坏了,无法无天的很,说话也不晓得的尊重,手底下更是没轻没重。
便是她自个身上,还有勇哥那臭小子撞上来留下的淤青。
再者,这两孩子说是姑侄,可勇哥却比幺妹儿还大一岁。
是该好好教教他道理了,总不能再这么瞎玩下去。
“幺妹儿真乖……那什么,你娘在屋里么?”
陆张氏实在不好意思再同木棉说勇哥年纪小,不懂事,让她不要计较的话了,只想径直去找她今儿真正要见的人。
对着木棉,她心里也不知道怎么了,愧得慌。
毕竟,木棉和勇哥虽是姑侄,可勇哥却比幺妹儿还大一岁呢!
“娘在屋里,在做夕食。”木棉说。
“二伯娘找你娘有事,幺妹儿自己玩儿哈!”
说罢,陆张氏忙忙的进了厨上,未见身后的女孩儿面上露出的一抹深思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