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了伍府寿宴的日子,一大清早薛家的老老少少就过来了。晚辈们给伍老太爷磕了头,伍和志安排吃了早饭,夫人小姐们就去院内戏楼看戏去了。
因六十是大寿,伍家在当地又极有威望,来的客人不少,伍家大哥和二哥常年不在家,如今回来也相当于客,即不能帮忙理事,又不能帮忙应酬,伍和志忙得焦头烂额,倒是薛家的几个兄弟帮着忙里忙外。
薛承悦见人多吵闹,那几折戏有都是先前看过的,觉得没什么趣味,便叫人备轿,准备回家,打算晚饭时再过来。薛家的小姐们一听薛承悦要走,都吵着要轿子回去。
伍和志哪里肯啊,他头一次料理这么大的事,如果薛家小姐们都回去了,怕外人说闲话,说他招呼不周,他面子上过不去。
而且陈柳二位公子也一直让他挂心,今日繁忙,府上人又多,他二人也没个去处。他便想了一个主意,不如把这些大大小小的公子小姐们都放在一个院子里,反正他们都有自己的贴身丫环小厮,再派几个端茶倒水的婆子看顾着就行了。再说薛承忆有孕在身,不宜操劳,让她在院子里照应着,也出不了什么乱子。这陈柳二位公子与薛家伍家交情匪浅,想来也并无不妥。伍和志便如此这般跟几个小厮交代了一番,便将这些公子小姐都请到了他自己院子里。
陈柳二位公子的院子就在戏楼后面,如今到了伍和志的院子里,顿时觉得耳边清净了许多,二人便在园子里闲逛。正巧碰到薛承忆领着薛家伍家的几位小姐和年纪较轻的夫人进来了,一时间大家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薛承忆知道,这必是她那偷懒耍滑的相公想出来的主意,便只能硬着头皮打圆场,“各位,大家都不是外人,不必拘谨。都别在日头下站着,来,我们去那边花阁子里坐着说话。”
虽然薛承忆的话是邀请各位同去,但陈思远明白,他二人身为男子,若与这些夫人小姐共处一室,实在不妥,“这园中景色不错,我二人想在这园中再看看,还请诸位夫人小姐先行。”
薛承忆心里喊了声阿弥陀佛,嘴里却说,“那二位公子请自便。”又吩咐身边的丫环婆子,让她们好生伺候着二位公子,切不可怠慢了。
那花阁子前后大门及左右窗户都打开着,里面即宽敞又凉爽,是个说话的好去处。薛伍两家的女眷便在这里坐下了,大家都是有时间没见了,在一起后便有说不完的话。
一会这个说,他夫家对门有个小姐,早年间父母给定下了一门亲事,那男方家里有钱,可新姑爷却是个出了名的恶少,那小姐出嫁不出一年,就被活活折磨至死了。
有人就问了,那小姐的娘家就没人管管吗?
这个就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怎么管?
另一个又说,这算什么,我夫家村里,有个书香门第的小姐,一心要嫁个有状元之才的饱学之士,于是便写了首诗,说谁能与她联诗,便嫁给谁,倒还真有个秀才能联上她的诗,可谁知这诗递进小姐府里的时候,被一个庸才买通门房,给调包了,这如花似玉的一个小姐就这么嫁个了一个庸才,后来得知自己的夫君并无真才实学,几次三番寻死,还在被人及时发现,救了下来,如今回娘家住着,那庸才几次来求她回去,连小姐娘家家门都没能进。
众人便说,她说假话,哪有仅凭一首诗就把自己女儿许配给人的?难道成亲之前都没再试试那庸才的学问,一试不是就知道了吗?
她便争辩到,怎么没试?也该是那位秀才与小姐无缘。这秀才与庸才原本相识,当初那位秀才联诗时便联了两首,只递进去一首,另一首被那庸才给记在心中了。后来小姐试才,让那庸才再联一首,他便把秀才的另一首当自己写的,又呈给了小姐。
众人听了唏嘘不已,又各自说着自己听来的奇闻逸事。
一会儿,一个妈妈来回话,说东院送药过来了,请薛承悦去后门吃药。这当地有习俗,药是不能进他人家门的,否则不吉利。薛承悦便起身往后门去吃药去了。
薛承愉听了她们的故事,为两位故事中两位小姐的遭遇感到惋惜,心想如今自己还待字闺中,不知将来机遇如何,心中不甚痛快,便也出了花阁子,去往花园里散心。
陈思远觉得他二人在这院子里甚是尴尬,虽院子里还有其他薛伍两家的公子,不过那都是些未成年的孩子,他便提议出去骑马逛逛。
这柳秋阳哪里肯,他这几日为了薛承愉都到了茶不思饭不想的地步了,如今同在一个院子里了,说不定能见上一面,说上几句话呢。陈思远没办法,只得成全他。
柳秋阳正想着薛承愉,便看见薛承愉在前面一棵大树下的石凳上坐着喝茶。柳秋阳便一路小跑,来到了薛承愉面前,动作之快,让陈思远来不及阻拦。
“多日不见,薛小姐可还安好。”柳秋阳给薛承愉行礼问安。
薛承愉也起身还了礼。
柳秋阳过去了,陈思远若不过去,倒显得柳秋阳太刻意,无奈之下陈思远也只好过去,与薛承愉也互相行礼问安。
柳秋阳站着出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三人相对站着,竟无话说。
陈思远心想柳秋阳平日话不少,这会儿怎么像是被人割了舌头去了一般。
“小姐怎么一个人在此。”
“坐得久了,出来走走。”
薛承愉的丫环锦儿扯扯薛承愉的袖子,示意她该走了,这时一位妈妈过来说,厨房送茶点过来了,问她三位在哪里用茶点。陈思远想了一想,“此处景色宜人,不如就在这里吧,薛小姐觉得如何?”
还未等薛承愉开口,柳秋阳终于回过神来了,赶忙说“甚好,甚好。”
下人摆下茶点,薛承愉又让锦儿去薛承忆屋里取自家茶园里的好茶过来,三人便坐下了。
坐下后,柳秋阳还是只顾拿眼瞧人,没有开口说话,陈思远在石桌底下碰了一下他,又递了个眼色过去,这才醒悟过来。
“刚刚见小姐有些伤感之色,可是因为前些日子的事情?”
“倒不是,只是刚刚听几位姐姐说了些故事,有些感伤罢了。”
“既然是故事,不过是用来哄人的,小姐何必往心里去。小生常观诗词乐府,古之女子,因春生情,遇秋成恨,没想到今日有小姐听古感怀。”
薛承愉听柳秋阳将她比作那书中的怀春少女,脸都红了。可柳秋阳言语有失却不自知。
“你们男子在这天地间,肆意自在,见惯风情,哪里知道闺阁女子一颦一笑,一泪一叹,是为何人?”
柳秋阳听了这话,简直将他打得魂飞魄散,如今薛承愉的一颦一笑,一泪一叹,是为何人?会是为了他吗?柳秋阳只顾呆想,一动也不动。
陈思远见两人这话越说越不合宜,他后悔不该为了成全柳秋阳这呆子,提出三人同坐的建议。他有意让他二人丢开这话头。“薛小姐何必做如此之叹,女子虽囿于深闺,才高不输男儿者辈出。”
他几人正说得热闹,薛承悦喝完药,从后门回来,正好从这树下经过,见妹妹与陈柳二位公子同坐,又听到她说什么“闺阁女子”,知道她听了刚刚几位姐姐的故事,生出了些念头。若再不阻止,只怕后面的话更不成体统了。正想如何是好,陈思远便把话题插开了。
“几位好兴致呀,竟然在这里吃茶。”
薛承悦一出声,那两个呆雁才回过神来。众人起身行礼后,握着薛承愉的手问到,“妹妹刚刚与二位公子在聊什么呢?”
薛承愉听姐姐这样问她,虽轻言细语,但责备之意毫不掩饰。她自知刚刚言行有失,低下头,不再言语。
“我等刚刚正说到才女。那日在东院见小姐书房藏书众多,想必小姐也饱读诗书,见识必定非凡,不知可有高见。”陈思远想到薛承愉之失是因他而起,便有意为她解围,而如今薛承悦即来了,他也有意要试一试她。
“陈公子谬赞了,我等众姐妹读书,即不能金榜题名,闻达天下,也不能黼黻皇猷,斡旋事业,不过是略识几个字,以洗脂粉之羞。而这才女二字,可不是谁人都能担当得了的。女子之才,不过是在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上做功夫,且不说样样精通,但凡有其中一样出色者,便可称之为才女了。只是当今世上,对琴棋书画略知一二,再能有几分颜色者,皆可被世人追捧为才女,实在有辱才女之名。”
陈思远觉得薛承悦的话颇有些道理,他这几年走南闯北,的确听闻过不少名不副实的“才女”。“那依小姐之见,当世可有女子堪当才女之名者?”
“小女子居于深闺,见识浅薄,不曾听闻当世有何等才女。”
“依小姐之见,若是凤鸣先生为女子,可堪当才女之名?”
薛承悦听陈思远说凤鸣先生,心中警铃大作,莫不是那日他在书房见到什么不该见的东西了?
“陈公子说笑了,莫说这凤鸣先生是男是女,是否真有其人都难说,小女子不敢擅作定论。若非要说当世何人能担当才女之名,小女子倒是知道一人。”
“何人?”
“那人便是曾经闻名江南的琴师—长音姑娘。”
陈思远听到这个名字,脸色便不好了。薛承悦原本只想将话题从凤鸣先生身上引开,可谁知歪打正着,碰着了陈思远的疼处。
柳秋阳一拍大腿,说到,“巧了,这长音姑娘现在不正好住在陈兄府上吗?若是如此倒可惜了,未能一饱耳福。”
“什么?长音师傅怎么会在陈府?”不对呀,徐闻说胡君平已经是蟾宫折挂,入朝为官,按理来说,此时长音师傅应该与胡君平过着花前月下,神仙眷侣般的日子,怎么如今身在陈府?
薛承悦没想到与长音师傅断了音讯近两年,如今得来的竟是这样的消息。
陈思远听闻薛承悦称长音为才女,冷哼一声,“她也佩称为才女?依在下愚见,若长音姑娘也佩称为才女,那才是真真正正有辱才女之名。”
“小女子不如公子见多识广,拿依公子之见,若长音师傅琴技不能称为才女,那公子可有在当今世上见到哪一位女子琴技可出其右者?”
“即便她琴技了得,可有才无德,也不担不起才女之名。”陈思远厌恶陈府的每一位姨娘及庶出的兄弟姐妹,虽然长音不是他父亲的妾,可如今在陈府都当她是陈老爷的新宠,这样妾不妾,仆不仆的身份,更让陈思远厌恶。
“古语有云,英雄不问出处,古代因出身卑贱却被世代称颂的才女比比皆是,如今公子却因长音师傅的出身而辱没其才能,是不是有失公允了?”薛承悦误以为陈思远鄙夷长音师傅乐妓出身。
“既然小姐以琴技尊其为才女,可如今她连琴都不碰,敢问小姐,这天底下可有写不出文章的状元,不能 吟诗作赋的诗人?依在下之见,她便是小姐口中那些凭借一二分琴技,依仗几分姿色,引那些落魄文人做才子佳人之想的轻贱之辈,并不见得有真本事。”
“一派胡言,公子刚刚之言,不仅对长音师傅不敬,更是有辱天下文人。长音师傅绝不是那等沽名钓誉之辈。”
“小姐这般维护她,是亲眼见过其为人还是亲耳听过其抚琴。若是没有,小姐之言,不过也是道听途说罢了。”
她见过也听过啊,可是她却不能说。
柳秋阳和薛承愉在一旁听他二人言语越来越越激烈,竟争执了起来,赶紧出面劝阻。
“姐姐,外面天气热,我们回花阁子坐吧,我们出来这么久了,怕姐妹们寻我两呢。”薛承愉拉起薛承悦,起身便走。
薛承悦原本是想找机会带薛承愉走的,本来还想责问她,怎可与两位公子同桌喝茶的,没想到自己却跟陈思远吵了起来,竟也不好开口责备妹妹了。薛承悦憋了一肚子的气,而且越想越气,明明她在理,却又不能说。
“妹妹你自己先过去,我在花园里走走,消消气再过去。”
薛承愉点点头自己回了花阁子,薛承悦便往信步假山方向走去。
气愤归气愤,可薛承悦心里还有许多疑问理不清,陈思远为何对长音师傅有如此大的偏见?长音师傅怎么如今身在陈府呢?那个曾经与长音师傅海誓山盟的胡君平呢?为何如今他已功成名就却与长音师傅各分东西?
话说薛家两姐妹离开之后,柳秋阳一脸茫然,“陈兄,你这是做什么?聊得好好的,怎么就吵起来了呢?承悦小姐又不知内情,你何必跟她起口角。”
陈思远正在后悔刚刚过于冲动,不该与薛承悦那般争锋相对,柳秋阳说得没错,她并不知内情,不该迁怒于她。想必薛承悦之前听她父亲提到过长音姑娘,所以爱屋及乌,仰慕长音姑娘之才,而他陈思远却是因为自己父亲仰慕长音姑娘之才,才厌恶长音姑娘的。他的家事已经够让他苦恼,而如今还因家事,与薛承悦生了口角,又多生出一层烦恼。
可事情不该发生都已经发生了,现在已然追悔莫及。陈思远当真又气又恼,气是气家事,恼是恼自己。一句话也不说,竟拂袖而去了。
柳秋阳一个人坐在石凳上,怅然若失,原本还能与承愉小姐多说几句话的,结果被他二人一闹,就这样不欢而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