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0年的夏天,他第一次来了A城。爹大手笔地买下了这幢房子,红瓦,白墙,尖顶,有花园和玫瑰。外面有无数这样的房子,这对他来说是不稀奇的。而对于A城人而言,更远的外面是战争,饥荒与死亡。他们大可以把自己锁起来,建造一个这样的乌托邦与东方人的小天堂。
这就是A城。
大半个世纪过去,他一住就用尽了一生。
爹的面目已经模糊,和老照片上一样,是一个穿长衫蓄胡抽水烟的,不苟言笑的男人。娘站在他旁边,像一株玫瑰。
他是记得娘的。记得她的手抚摸过他的脸庞与额发。乖仔,去找你三哥。
他是她最小的小儿子。记忆中,她总是温柔又文弱,常常坐在小阁楼弹琴看书一整天。有了兴致,她还会抱着他念英文与葡萄牙文。
这个浑身玫瑰味的女人披了大衣走出去。街外边的小教堂响起钟声,鸽子飞过有鸽哨应和。那是娘在礼拜。
杨妈牵着他的手,领他到小花园。乖,少爷不要去烦太太。他高兴地跑起来,花园里梧桐树下是他三十多寸的小脚踏车。他骑着它,像自己的宗主般巡视自己的领土。他绕过铁艺的栅栏,绕过一丛丛的牡丹花树,绕过小池塘,摘一朵玫瑰,朝进门的福特汽车扑过去。
娘含着笑,替他擦掉额角的汗。转身和一群年龄相仿的太太进小花厅去了。不一会儿哗啦哗啦的洗牌声就响了起来,金石相碰般的潮水一波一波涌动。不一会儿,有人送上去小馄饨和点心,那时夜幕刚好降临。
那才是A城最好的时候。
明晃晃的,是黑夜消失的东方白昼城。是鲜艳的灯牌,流麗的霓虹,歌厅的乐声与舞小姐的裙。
趁他大一点,三哥会偷偷带他出去。他们去看电影,喝酒,跳舞。那不是正赶上了好时候么,最潇洒的公子哥,与最纸醉金迷的时代。有人高声议论着政治,尖刻的语气配合醉醺醺的神情。他听不懂,也不想听。这些人金发黑发红发兼而有之,碰杯饮酒,许许多多张嘴唇一开一合,有节奏的声音混杂成无序的宇宙。
有人来,向三哥敬酒,恭祝他接管了新的企业,三哥笑笑,摁住了作势要喝的他的酒杯。又意气风发的,接下了面前一位女人的酒。
爵士乐又响起,《天涯歌女》的软绵曲调绕个不听。在场诸位恍若不觉似的,一杯又一杯地与怀中美人饮酒。
适时又有雨落下来。卖晚香玉的叫卖声歇住,只留香气萦绕着。而外头依旧车水马龙,叫卖香烟报纸的声音一声高过一声,霓虹灯包裹的大招牌上处处可见可乐和丹祺唇膏的影子。灯光照到水洼里,踩碎了,一片一片的闪,那是健壮的,奔跑的脚。拉黄包车的小贩肩头有节奏的一高一低摆动,嘴里哼哧哼哧。车上的小姐太太总有月份牌姑娘的影子。整个中国最时新的,都在这了。无论传到哪里去,都显得落伍和陈旧。
有些小贩坐在房檐下歇脚,边等雨住边惦念着家中烧饭的女人。无数种方言混杂着,有人起头,于是属于他们的歌声响起,一句又一句地递下去。一天又一天地,日子也便这样过下去了。纵使有不顺心又如何,一家老小总还在等着。
A城仿佛永远不会安睡。
这座城市动荡,混炫,纸醉金迷。
他看着这座城。
A城已经与他混融了,分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