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一那年,班里组织去过一次南湖公园。在我印象里那地方确实不怎么样,所以后来也就不再去。方佳呢很喜欢那地方。她说她爸爸妈妈结婚前就经常在那里约会。她小时候,她爸爸妈妈常带她去那里,但已经是多年以前的事了。她最后一次去南湖是在刚收到大学通知书的时候,和她妈妈一起去的。她拿出那次的一张照片,照片上方佳呢的妈妈愁眉紧锁,脸上一点儿都没有女儿考上大学应有的欣喜之色。她很奇怪地像抱小孩一样把比她还高的方佳呢紧紧地揽在怀里,给人一种她两人即将远离的感觉。
“你爸爸妈妈结婚前经常约会吗?”
“当然了。我妈妈说我爸爸还和她谈恋爱呢。”
“那他们谈恋爱的时候接吻吗?”
方佳呢捍卫父母的清白:“他们才不!谁像你?流氓!”
我偏要唱反调:“他们什么时候结的婚?”
“一九八三年二月二日。怎么了?”
“你生日是什么时候?”
“好!”她扑过来打我,“你居然把我的生日是哪天都给忘了。”
我连连求饶:“你说、你说,只要你再说这一次,我就永远都不会忘。”
“一九八三年九月十五。”
“他们一九八三年二月结婚,而你一九八三年九月就出生了,这说明什么?还说他们不接吻,说不定你就是他们在南湖的某个小树林里炮制……”
方佳呢连忙捂我的嘴:“别说、别说,不能说。”
其实方佳呢没必要因为这事感到不好意思。据考,孔子出生时,其父母就没有办结婚手续,用现代话来说,孔子是他父母非法同居的产物。《圣经》上说耶稣是处女所生,这显然是荒唐的,有悖于自然科学,我怀疑……有待考证。
在中国,公共的财物折损快,这是有目共睹的定理。南湖公园更甚,两年不见,它折损得我几乎不敢确认,向看门人求证之后,方才进入。奇怪的是,票价居然丝毫不受影响,还是那么高。
那天是星期天,公园里的人特别多。方佳呢欢快地拉着我在人群里穿梭,一一去她和父母到过的地方,告诉我他们曾在哪地方照过相、在哪地方吃过东西、在哪地方休息过。
当时虽然已临近立冬,但那天的太阳仍余猛尚存,热比夏季。方佳呢跑了一大圈,汗水涌出,在长椅上坐下喘息,吵着要喝饮料。我摸一下裤兜,大惊失色地叫道不好!钱包丢了。掏遍所有口袋,只剩买门票找回的六块零钱了。
方佳呢兴味大失,怪我太粗心,说今天不玩了,回家。
我安慰她说不要紧,我会想办法。
她撅着嘴不理我。
一对中年夫妻带着两三岁的孩子在我们不远处的石凳上休息。那夫妻正在高兴地谈论着什么,小孩在一旁拿着个冰激凌怡然自乐。
我问方佳呢想吃冰激凌吗,方佳呢也看见了那小孩,撅着嘴说废话,当然想。
我走过去抱着那小孩,大声说:“咦,这个小宝宝怎么长得这么漂亮?”
那对夫妻听我在夸他家孩子,向我笑笑,让那小孩叫我叔叔。那小孩笨得要死,含糊不清地叫虎虎(叔叔)。
“哎哟,小宝宝真可爱。”我看那小孩的脸还算干净,就在他脸上亲了一下,然后像麦哲伦发现新大陆似的叫嚷,“咦,这小宝宝的嘴真好看,居然跟周润发的嘴一样是菱形的。”
那夫妻更高兴了,笑得喘不顺气。
我指着几步远的一棵大树说:“小宝宝,叔叔带你去看蚂蚁爬树好不好?”说完,不等那小孩回答,就把他抱过去了。
我趁那夫妻不注意,用一块烂树皮把小孩手里的冰激凌换下来,拿张面纸包好放进口袋里,继而大声说:“哎呀,你怎么把冰激凌扔了,真可惜。”
我把小孩还给他爸爸妈妈,快步走向方佳呢,示意她跟我走。
走得够远了,我回头看一眼,没见有人追来,放心地拿出冰激凌给方佳呢:“吃吧。不脏,那小孩还一口都没吃呢。”
方佳呢边大口吃冰激凌边说:“你怎么总爱干这种鸡鸣狗盗的事啊?”说着,把冰激凌往我嘴里塞。
我咬一口,说:“别得了便宜卖乖,赶紧吃吧。”
“秀色可餐”这话也许有一定道理,但南湖确实没什么秀色可言,只有一个比脸盆大不了多少的小水坑,和一片比葛尤的头发还稀疏的树林子,所以大家饿了还是要吃面包之类的俗食。时近中午,出来游玩的人们开始在公园的小卖部买东西充饥。方佳呢触景生情,旧话重提说今天真倒霉,把钱丢了,不然就有东西吃了,咱们还是回家吧。
“高兴点儿,既然出来了就高高兴兴地玩,我去给你弄东西吃。”
方佳呢慌忙一把拉住我:“你又要去骗啊?”
“这次不骗了,劳动致富。”
我到那小卖部转了一圈,不出我所料,里面的东西仍像我大一那年来时一样贵得吓死人。中国有些地方,如车站、景点里的商店,都和我们学校的食堂差不多,具备外汇商店的特征——人民币在此贬值不少。
“你等着我,马上就有吃的了。”
我翻过公园的围墙到外面用五块钱买了一大瓶可乐回来。方佳呢大惑不解:“你怎么用咱们坐车回去的钱买可乐了?”
“别说话,你就等着吃东西吧。”
我很轻松地就把那一大瓶可乐卖了八块钱,因为小卖部里卖九块五。我拿着九块五毛钱再次翻墙出去买了四瓶小可乐回来,卖了十六块钱;我拿着十六块钱又翻墙出去买了三瓶大可乐来,卖了二十五块五毛钱;我拿着……
方佳呢捏着厚厚的一大叠零钞,脸上高兴得像开了花,暂时忘记了饥饿,连连催促我:“快点儿再出去买些来,咱们要发财了。”
我站着不动。
“怎么了?你快点儿啊。”
我不得不告诉她,我的裤子质量不怎么好,爬几次墙之后裆部已经绽开了一条不小的口子,再爬恐怕下午就要露着屁股陪她逛公园了。
那天下午我们玩得很高兴。方佳呢说那是她这几年来最快乐的一天。
回到她家,我拿出钱包让她看。她啊的一声惊叫,说钱包不是丢了吗。
“傻瓜。”我说。
我以为她会更高兴,没想到她忽然就拉长了脸,很认真地说:“你不该骗我。”
“这怎么能叫骗?我……”
我话没说完,她眼泪已经流下来了。
“以后无论什么事,你都别骗我,好不好?”她用那种很让人心疼的、乞怜的口吻说。
我边给她擦眼泪边连连答应:“好好好,我以后再也不会骗你了。”
“只要你不骗我,你让我干什么我都愿意。我怕你骗我。”
以后的那段时间里,为了让方佳呢高兴,每次我们没课我都拉她出去玩。既然她不喜欢文娜,我就不让她和文娜在一起,不让她见文娜;既然她不喜欢我和文娜交往,我就尽量不和文娜交往。我喜欢看方佳呢笑,她笑的样子会让我感到很满足。我希望她能一直笑下去。
那段时间,我们走遍了那个小城里仅有的几个所谓景点,并且去了方佳呢曾经上过的托儿所、小学、中学和高中。我们见到了托儿所里那个曾经很喜欢方佳呢的阿姨。但那位现在已经老得我们可以叫奶奶的阿姨已经不记得方佳呢了,她拉着方佳呢的手亲热地叫她苗苗,弄得方佳呢哭笑不得。
方佳呢还要拉我去见她初中的一位数学老师,因为她曾经很喜欢那老师,甚至准备长大了就嫁给他。我劝她最好别去。这种事我有经验,我小学时曾暗恋过我的音乐老师,并写情书约她见面。那情书内容简单、感情真挚而又直抒胸臆:
一日不见,十分想念
十分想念,今日就见
地点:小公园东门。
时间:下午放学后。
结果那天傍晚如约而来的是我妈,我被我妈打了个半死。上年寒假回家,我又见到了那个老师,伤心得我当时眼泪就刷刷的,因为那老师已经变得实在是太丑了。岁月这把飞刀很善长玩儿黑色幽默,硬是把一个本来很不错的小姑娘雕刻得怎么看都像赵本山。也许她本来就女生男相,是我当年幼不更事,审美观念太差。
“不可能!我们那老师像刘德华。”
“刘德华现在笑起来脸上的褶子都得用‘重峦叠嶂’四字形容,更别说你那老师了。”
我们很长时间都没和马哲他们在一起玩了。马哲问我是不是有什么事,是不是方佳呢生谁的气了,我回答说没事。我不想把方佳呢跟文娜的事告诉他们,也不想把方佳呢之所以会这样的原因告诉他们,因为我不想让他们可怜方佳呢,不想让任何人可怜方佳呢。被别人可怜,是一个人最大的不幸,也可以理解为耻辱。
以后再和方佳呢一起出去我就有点儿偷偷摸摸了,怕被马哲他们遇见,大家尴尬。
和方佳呢在一起,她很快乐,我也很快乐。我很想让方佳呢就这样一直快乐下去,但我却感觉到累了,很累。我希望我们大家能在一起玩,我不想跟马哲他们疏远,因为我们已经做了两年多的朋友,并且一直相处很好。记得大一刚开学时,我高中的一个朋友在外面跟人打架,把人打伤不敢回学校,跑到我们学校来,那时候我和马哲他们还不很熟,但他们三人却把身上所有的钱都拿出来给我朋友,让他回去善后;秦重接到初恋女友的分手信,我们三人陪他在外面的大排挡喝了一个通宵。那是我第一次醉酒,难受得痛不欲生,清醒过后却感到高兴;大二情人节的那天傍晚,为了帮马哲感动文娜,我们从学校花园里偷了很多花,在女生宿舍门口摆成一个大大的“爱”字,结果我们四人被集体记过处分,还赔给学校很多钱……
马哲说再过几天就到文娜生日了,让我们到时候别乱跑,大家在一起好好玩玩。
“文娜想要什么礼物?我送她。”我一边在心里想着该怎么给方佳呢说这件事一边问马哲。
“她想要一套男士保暖内衣,我这个型号的。你买来直接给我就行了。”
“我衣柜里有条内裤挺厚的,也保暖,不嫌弃的话你就先穿着过冬。”
“你和方佳呢到底是怎么回事?整天不见人影。你们干什么呢?”
“孤男寡女在一起,你说能干什么?”
“我靠!那也不能天天来,注意身体。”
“别那么流氓!你也想点儿好事。”
“你们总不会整天在一起学习吧?”
“答对了。咱们宿舍也太不撑劲了,大学两年多就没有一个人拿过一次奖学金,本人现在正准备打破这个零的纪录。”
马哲像是不认识我一样,把我上下打量一番,回头向秦重道:“秦重,赶紧把这小子拖出去。他不是吴宇,是冒牌货。”
秦重在床上指着我大叫:“谁家的黄口小儿?好不更事!乳臭未干,竟敢冒我家哥哥名讳。还不速速逃走,想吃俺拳头不成?洒家就是三拳打死镇关西、相国寺里倒把垂杨柳的……”
我想了很长时间,最后决定不让方佳呢知道文娜过生日的事。
文娜生日那天下午放了学,我让马哲他们几人先去饭店,我在教学楼下等方佳呢放学。其实方佳呢那天下午根本就没有课。我胡乱钻进一间空闲的教室里坐了一会儿,给方佳呢发信息说宋凯成生病了,我陪他去医院,然后在校外的礼品屋买了件小礼物就也去饭店了。
文娜看我一个人,问方佳呢怎么没来,我说她有事来不了,让我替她给你说生日快乐。
饭后,我担心夜长梦多,要先回去,大家都不同意,硬拉着我去KTV唱歌。
一群人正在鬼哭狼嚎,宋凯成到外面接了一个电话回来跟我说:“哎,真奇怪,方佳呢怎么给我打电话问我身体好点儿了吗?”
所有人的目光顿时齐集向我。
我脸上火辣辣的,顾不上解释,直问宋凯成:“你是怎么说的?你是怎么说的?”
宋凯成一脸茫然:“我能怎么说?我说我没事,正在这儿唱歌呢。”
“那她是怎么说的?”
“她什么都没说就把电话挂断了。”
转头看文娜,正好与她目光相对,我尴尬得像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走错了厕所,连忙解释说:“哦,她……她可能又有时间了,那就随便她来不来吧。咱们继续玩儿咱们的。”
方佳呢一脸怒气地突然推门进来。马哲他们看事情不对头,格外热情地让她坐下,问她喜欢唱什么歌。她不说话,眼睛直直地看着我。
“你吃过晚饭了吗?”我问她。
她不回答,还是那样直愣愣地看着我。
我不再理她,看着电视画面问:“这是谁点的?快来唱。”
那是个男女合唱的情歌,马哲让方佳呢跟我一起唱,方佳呢像泥塑木偶一样愣坐着不吭声。
我叫文娜:“文娜,来,咱俩唱。”
文娜还没说话,方佳呢忽然站起来,两手把茶几上的东西一股脑全扫到地上去了。几只盛有饮料的杯子哗的一声碎成了满地的玻璃片,声音尖响刺耳。
她要走,被我一把薅住:“你把地上弄干净再走!”马哲几人连忙拉我。
方佳呢跑出去了,大家让我去追,我嘴里说算了吧,脚已经迈出去。
我追上她,挡在她面前。
她带着一脸眼泪气咻咻地看着我。
“今天是文娜生日,我本来不想骗你,但……”
“但你还是骗了。”
“对,骗了。”
方佳呢走掉了。
我想去追她,但迈不开脚。站在那里看着她一步步地走远,我忽然感到无比的轻松,像一个奔走了很长很长时间的人,终于可以停下来了一样。我蹲在路边抽烟。
“她脾气可真够大的。”文娜来了。
“对不起。”我站起来。
“替她说的?”
“我们俩。”
“算了吧。”文娜边转身回去边说,“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