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十分,天空中淤塞着厚厚的云层,缓缓透出一丝天光来,照得雪后大地白亮亮,分外刺眼。蔡泽眯着那双小眼睛,手提一壶“仙人醉”和二斤熟狗肉,踩着地上厚厚的冰渣,走到“中周学宫”大门外,今日是休沐之日,学宫内分为冷清,只有几个仆役正在铲扫积雪。
“桃女,先生午休可曾醒来?”
蔡泽站在院子里,朝滴水檐下那个正在舂粟米的侍女问道。这个侍女名叫桃女,二十七八的年纪,也是从熊耳山贼巢中解救出来的,已经没有亲人,就被安排到水行先生这里,照顾老先生的生活起居。这冰天雪地的三九天,老先生年纪大了手脚有时焐不热乎,这侍女还负责给他暖床焐脚。
“禀上大夫,先生午时末睡下的,大都是未时中起来,读书写字。”桃女朝蔡泽行了一礼,一边用手揉着发酸的腰背,一边说道,“上大夫还请堂中就坐,外头冷的狠!”
蔡泽摇了摇头说道:“先生午睡未起,晚生岂能直接登堂入室?我还是站在门外候着更合乎礼节!”
“上大夫请便。”桃女重新开始舂起粟米来。
蔡泽便定睛打量着桃女,见她皮肤白皙,身段匀称,臀部丰腴,颇有几分颜色,眉宇之间微微凝着一丝缱倦的忧伤,就随口问道:“桃女姑娘,汝并非周人?”
“然也!”桃女抬头,娓娓道来地说道,“小女子本是魏人,家中虽不显赫,倒也是以书礼、耕读传家,钟鸣鼎食。我父膝下无子,在我及笄之年,招得一良人为婿,前岁,魏秦交战,魏王发国中数万壮夫征战,良人也被征召之列,自那一去,再也未归……”
桃女说着,眼圈已经猩红,黯然神伤起来。
蔡泽也是叹息一声,连忙拱手告罪,歉意说道:“在下唐突,不该勾起汝伤心往事。”
桃女并不在意,抹去腮边的泪珠,又咬牙继续诉说道:“俗话说,祸不单行,数月前家中又遭熊耳山贼寇侵袭,家中亲人死的死散的散,小女子也被掳掠进寨,受尽那百般凌辱万般折磨……幸有赤城军剿灭这群魔鬼,为民除害,解救我等于水火!小女子以残破之身,实在羞活于世!”
蔡泽剁着冻得发僵的双脚,心中万分同情桃女的悲惨人生,好好一个温文的妙人,被折磨成这般光景!就同情地说道:“人活一世,草木一秋,汝休要这般自弃!中周国民风开化,对汝等这些良家女的遭遇,不会另眼相看的。”
“小女子原本以为,蔡先生这般大才之人,应是高不可攀的,今日听先生谈吐,倒是如兄如长,和蔼可亲!”桃女脸上掠过一抹矜持的笑意,说道:“多谢先生屈尊下顾,陪我说了这多话!我心中倒也释怀了许多……”
“听汝之言辞,似乎也知书?”蔡泽伸了伸那乌龟一般陷在肩膀里面的脖子,眨着那双小眼睛打量着桃女问道。
“家学虽称不上渊源,但是也能识文断字。”桃女莞尔一笑说道。
蔡泽心中更是一阵惋惜,这个时代识字率极低,读书是男人的专利,这般能知书达礼的女子除了那些豪门贵族之女,真是凤毛麟角。
“何人在外,言谈甚欢啊,是薛泽吗?”
正在这时,卧室里传来一阵轻轻的咳嗽声,正是水行先生的声音。
“先生,上大夫已经在院外恭候半个多时辰了!”
桃女笑着向屋里说道,又连忙撩起来客堂的竹帘子,里面烧着煤块壁炉,一股热流就扑面而来,蔡泽猫腰走进来,随手将酒和狗肉递到桃女手中,让她下去烫一烫。
水行先生披着冬衣,散着苍然斑白的长发,赤脚从卧室内走了出来,跪坐在壁炉旁边的案上。在全中周国掀起椅子、板凳普及热潮的时候,这个老夫子依然孤傲地坚持着他具有崇高仪式感的跪坐习惯。
“弟子、泽,拜见邹师。”
蔡泽毕恭毕敬,朝赤脚散发的老夫子稽首,行的是师徒之礼。
“汝修得是纵横长短之术,我钻的是道家学说,道术殊途,并无师徒之谊,小子不必行此大礼。”水行抬了抬手,和煦一笑说道。
“孔丘曾曰:三人行必有我师,世间尚有一字之师的说法,”蔡泽缓缓站起身,在侧案上跪坐下去,说道,“昔日小子游历于齐地,学问尚肤浅,夸夸其谈,且年轻气盛,心性狂悖,常常自诩怀才不遇,愤世嫉俗!有幸于稷下学宫偶遇先生,先生的一番点拨,如石破天惊,让我茅塞顿开,从此虚心进学,又游历魏、赵等地,虽然不得王侯青睐,但是一路深入民间,看尽天下疾苦,阅尽风土民情,从此抛弃了不切实际的空谈之风,学问日趋精进。真应了那句话,行千里路,读万卷书啊!先生的大恩,小子岂敢忘却?”
“一块璞石雕琢成了美玉,一块粗铜终于磨砺成了一方明镜!我邹衍心中甚慰!”水行先生说着,俯身在一个陶罐中拈起几片干茶叶,丢进案上的一个盛满水的黑陶三足小鼎中,鼎下坐着一个红泥炉子,里面烧着殷红的炭火,水行又将姜片、粗盐等作料撒进去,盖上顶盖焖煮。
“这荼饮是新鲜玩意,听说只有王侯贵族才能喝得起,中周公能将此物赐给先生,足见其对先生还是尊敬的!”蔡泽望着从顶盖边缘冒出的氤氲水气,低声说道。
“我只取了一个“衍”字,化名水行,中周公并不知晓我的身份,汝没有透露出去吧?”邹衍用犀利的眼神盯了一眼蔡泽问道。
“邹先生隐姓埋名,隐于市中,朝夕与学童为伴,怡然自乐,小子岂敢擅作主张,泄露天机,扰了先生一番清净?”蔡泽笑着,趋步上前,接过邹衍手中那把小蒲扇,轻轻地扇着煮茶炉子里的炭火。
如果此时姬炫在一旁,听到这番谈话,一定会震惊非常!这个其貌不扬的老头居然是鼎鼎大名的邹衍!
不熟历史之人或许未曾听说此名,但是阴阳五行、五德、天下九州之说只要是中国人,都无不知晓!提出这等学说的就是这个大神邹衍!司马迁将他列为稷下学宫诸子之首,人称邹子。他学成于道家,但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却另辟蹊径开创阴阳学派。在在这时代,那些诸子百家能够名垂青史的大人物中,他是可以并肩孔孟、老庄、墨荀这等大圣大贤之人,屈指可数!
这时候,桃女端着食盘走了进来,将烫好的酒和切好的狗肉分装两份,摆上两人的桌案。
不得不说,春秋战国,乃至秦汉时期,狗肉是广大民众和贵族盘中的一道主要美食之一,比猪肉更加受欢迎,周天子饮食八珍中的一道菜就有烤狗肝。
桃女跪坐下来,要为邹衍和蔡泽二人斟酒奉菜,邹衍挥了挥手,她便躬身退了出去。
“听说就在昨日,中周公召先生和招贤馆诸位文士,意欲推行新创的楷书,遭到了先生的反对!”蔡泽小酌了一口仙人醉,顿时口中如火烧一般,吸了一口气龇牙说道,“而且先生还与中周公当场辩论了一番,最后不欢而散?”
“楷书虽容易读写,但是万物都有利弊与因果!”邹子用竹筹夹着狗肉,咀嚼了一阵,才悠悠说道,“如果楷书在纵横千里的秦、楚、赵这等大国推行,将会产生巨大的作用,甚至能掀起一场时代大变革!但是在中周国推行就有害无益了!因为中周太小,小到不足五十里的弹丸之地,却非要单独创立一种文字,在我看来是自绝门径,阻碍了与外界交流,不利发展!”
“邹先生的意思,至少目前不是推行楷书的最佳时机!”蔡泽盯着这个学问高深莫测、风骨孤傲的当世大贤,眸中全是高山仰止之色。
“然也!”邹子颇为陶醉的啜了一口酒,这仙人醉是他的最爱,若不是偶然喝了一口此酒,从此上瘾而难以割舍,他岂能长久羁留在这个蕞尔小国中?
“听说,先生当面斥责中周公,说:天下文字已经够乱的了,有几十种之多,鱼龙混杂,致使人心丧乱,礼乐崩坏,道德崩塌,汝还要在烈火上添加一捆干柴!就是因为世上有太多汝等人存在,无视祖宗之法,播撒流毒,天下才如此大乱,几百年而不息!”蔡泽眨着那双小眼睛,几乎绘声绘色地重复着邹衍的原话,最后用惊讶的语气说道,“先生如此触怒中周公,就不怕惹来杀身之祸?据我所知,这姬炫此人年轻气盛,杀伐决绝!”
“我邹衍遍游天下诸侯国,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邹子赤脚站了起来,开心地咯咯笑着,“昔年,我在齐国稷下学宫传道受业,齐闵王赐我为上大夫,主持变法,图强霸业,可惜功败垂成,只得弃齐走燕,燕昭王礼贤下士,为我筑宫殿以师礼待之,并且亲自拿着扫帚为我扫地,生怕灰尘落在我身上,正当我意欲实展平身报复之时,不久燕昭王就驾崩了,其子燕惠王继位,其听信谗言,小人从中作祟,就将我下狱论罪!那年正是六月大伏天,我便在牢中向天恸哭,鸣冤叫屈,于是突然天色大变,乌云滚滚,雷鸣电闪,居然下起了鹅毛大雪!国人震动,纷纷向燕王求情,王惧怕天罚,便将我放了出来……”
蔡泽听得目瞪口呆,直接放下酒杯,说道:“先生是当今圣贤,代表读书人的巅峰,燕王若胆敢杀士,就是与天下读书人为敌,上天都动怒了!”
“如果姬炫小子为了几句刺耳的话都记恨我,这般心胸他也成不了大器!”邹子重新跪坐下来,此时茶汤已经烧开,冒着腾腾的热气,他提起小鼎,便在茶盏中斟满。
“不过,中周公最后说的一句话,令我感觉此人及其可怕!”邹子将一个茶盏放在蔡泽面前,沉声说道。
“什么石破天惊的话,能让邹子也如此震惊?”蔡泽笑着,诧异地说道。
“他说:天道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邹子那眸中闪着灼人的光辉,颤声说道,仿佛还沉浸在昨日那吃惊之中难以自拔一般。
“这是逆天的大不道之言啊!”蔡泽手中的茶盏直接落地,吸着凉气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