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入秋的清晨露水很重,反而带给人一种异样的清凉。对于女子的离去,少年虽然心中十分难过,但是还不至于无法接受。况且女子离去之前,对少年早有交代。
十岁的那一场夜雨之后,少年便知晓了自己的身世,期待有朝一日,可以去一趟父母最后出现的地方,即使见不到,遥遥祭奠就好。
少年在房间中坐了一会儿,又转了几圈,才走出房间,没有任何犹豫,跪在院中,头磕在地上,砰砰作响。
昨夜张屠户离去前,最终对虞夏说道:“你我虽有师徒之名,却无师徒之实,况且我已退出江湖实数十载,只想与你师娘老死这平阳城内。如今你小姨离去,平阳城也不是你的久留之地,索性我们之间师徒缘尽,你走罢!日后若是遇到合适的武道宗门,你直接拜入便是。”
虞夏磕头不止,却始终没有见到房门打开一丝缝隙,最终起身,回到自己的院子。房间里的东西摆放的整整齐齐,数卷古书放在房间的桌子上,虞夏坐在桌案前,双手捧起古书,往日夜读之景历历在目。
虞夏没我有收拾任何东西,只是走到院中的角落里,徒手从泥土里挖出一把无锋的重刀与一把手掌长短的匕首。
重刀刀身漆黑,刀背笔直,无锋,刀尖斜直而下,虞夏取出提前准备好的布条,将重刀的刀身缠绕,仅露出把柄,背在身后。将匕首装进一个木质的小剑鞘中,绑在自己左手的小臂上。
做完这一切,虞夏将院门锁好,转身向街角走去。街角的酒肆中,有人等候。儿时的英雄梦,今入江湖。
今天肉铺没有开张,此时身材瘦高的张屠户正唯唯诺诺的站在院子中的角落里,神色慌张。在张屠户身前几步,一女子对他怒目而视,只是女子身材肥胖,脸上的肥肉纵横堆积,眼睛被肉挤得只剩下了一条缝隙,生起气来,嘟着嘴巴,反而有些可爱。可是张屠户知道,自己媳妇是真的生气了。女子对张屠户怒视许久,最终没有说话,只是心中气愤不已,一巴掌拍在石桌上,转身回了房间,脚踏在地上,咚咚作响。
女子进了房间后,石桌瞬间碎裂,只剩下一堆石块留在院中,张屠户看着这堆石块怔怔发呆。
虞夏进了酒肆后,发现柳图南并不在前边的小酒馆里,便直接去了后院,说是后院,其实并不大,就是两个小屋子,一间是柳图南,另外一间是之前老掌柜的房间。
虞夏进了后院,见柳图南满手都是泥土,脸上也粘了不少,身前放了不少已经捏好了的物件,数十只形态各异的猪,还有一个小人,小人只捏好了形状,面目还没有刻划上去。
见虞夏背刀而来,柳图南大喜,一脚踢开捏好的泥猪,只留下那没有刻划面目的小人立在一旁。
虞夏笑道:“怎么,酒楼开不下去了,换个捏泥人的营生?”
柳图南道:“怎么,平阳城的虞大侠要入江湖,然后掀起腥风血雨,一统江湖吗?”
二人相视,哈哈大笑,笑着笑着,柳图南就流出了眼泪,虞夏最终叹息一声。
二人都做了自己想做却亲人不喜欢的事。
柳图南打开老掌柜生前的房间,房间里落满灰尘,任何东西都没有被动过,还保持在老掌柜走的那天的样子。
房间里仅有一排脚印,直通老掌柜的灵位,牌位前,长明烛的烛光摇曳,似某人的目光,殷殷切切。
柳图南道:“按理说,老掌柜收留我,养我长大,还给我留了这样一份家业,我应该感激不尽才对,可是我的心里,其实是有些怨老掌柜的。”
虞夏沉默不语,某些事情上,两人情况一样。
柳图南自嘲道:“老掌柜虽然给我取了名字,可我却从来没有听过他开口叫过我的名字,可能老掌柜真的觉得我很差吧。有时候我就想,既然我这么差,老掌柜为什么要收留我呢?可能就是一时心善吧。”
柳图南自言自语的走进房间,顺手从房间的桌子上拿起三炷香,走到灵位前点燃插在香炉上,沉默许久,心中想说的话有无数,可是最后只是道:“老掌柜,我走了。”
灵位很奇怪,没有写名字,只写了六个字,老掌柜之灵位。
女子虽然陋居小城十多年,但是由于出身大家族的原因,对于天下的了解,远不是普通人可以比的。女子在离去之前,早已将自己所知对虞夏倾囊而授,故此虞夏对于自己第一次出远门游历远方,早已胸有成竹。
柳图南是街角酒肆的老掌柜所收留的一个乞儿,与虞夏来到平阳城的时间大致相仿,更准确的说,当年的小乞儿是先遇到的虞夏,后遇到的老掌柜。
除了柳图南之外,在平阳城中,虞夏还有另外一个好朋友,是一位家道中落的寒门子弟,只是在前两年的时候,实在是撑不下去了,于是变卖了城里的房产,搬到乡下居住去了。
如今的天下按照方位被分为五域,五域中共有三十六洲,其中八大远古王朝占了二十六洲,一城独占一洲,剩余九州被江湖门派瓜分,平阳城地处北凌洲,是北凌洲最南端的一座小城,小城再向南行进数百里,便是北域与中域所接壤的地方,被三个相邻的王朝各派重兵把守。
虞夏与柳图南此行便是要从中域斜插而过,去往地处西域的岐山王朝。
虞夏与柳图南出了平阳城,刻意绕过了落虎坡,来到了天獒山的山脚下的小叶村,昔日好友陶寒如今便居住于此。
虞夏稍作打听,便得知“仕衡先生”住在哪里。刚到门口,虞夏便指着门开心道:“一定是陶潜家没错了!”
入目所及,低矮的土坯墙,中间立了一道简陋的柴门,径直看去,“仕衡居”映入眼帘,柴门的两侧一侧刻写“天地立心,为往圣继绝学”,另一侧写“民生立命,为万世开太平”。字是刻在土坯墙上的,然后被人用墨水涂成黑色,每个字的周围都往墙里凹进去不少,可以看出,这二十个字没过一段时间,就要重新刻写,上墨,毕竟土坯墙,一经历风雨,就会被消磨不少。
虞夏走上前去,心中有些激动,不过仍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轻轻敲门。
小扣柴扉久不开。
陶寒母亲开的门,开门的时候陶母愣了一下,显然没有一时间没有认出虞夏。
虞夏说明来意,陶母让虞夏与柳图南在院中小坐,自己掩着手出去了。
未过多久,柴门被人推开,一青衫书生迈步走了进来,眉头紧皱,心事重重。
自青衫书生一进来,虞夏便认出他来,只是见书生心事重重的样子,并未出言打扰。
书生走进院子十多步,才发现有其他人在。此时虞夏早已站起身来,见陶潜看过来,虞夏开心道:“仕衡,好久不见!”
书生面露惊喜之色,道:“虞夏,你什么时候来的?”
虞夏并未回答,只是拉着陶潜坐下,指着坐在身边的柳图南道:“仕衡,你猜他是谁?”
此时的柳图南早已不是几年前胖胖的样子,老掌柜的离去对柳图南打击很大,整个人都暴瘦下来,倒是有一番别样的精神。
陶潜只是看了一眼道:“不就是街角酒肆的店小二吗?”
柳图南闻言大怒,自然还嘴道:“路上我就说这穷酸书生虽然饱读圣贤书籍,但是心眼儿坏的很,哪有一见面就这么贬损人的?我看他这么多年读书都读到狗身上去了!”
虞夏看着二人争吵,不仅没有生气,反而很开心,自相识起,柳图南与陶寒就不对付,柳图南憨厚,性子直,陶寒心眼多,一直在三人中扮演军事的角色,一般三人闯了祸,总是柳图南背锅,因此柳图南小的时候没少因为这个被老掌柜打。
陶潜也不在意柳图南的话,反而哈哈一笑道:“我错了,我错了,应该叫柳掌柜?”
柳图南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见陶潜笑的贱兮兮的模样,心中恨恨不已却又偏偏发作不出来,兀自地坐在椅子上生闷气。
虞夏见此,赶紧出来打圆场,笑着岔开话题道:“别总拿他开玩笑了,老掌柜走之前?给他取了一个名字,你读书多,你给说说什么意思?”
陶潜知道玩笑再开下去就过分了,于是说道:“什么名字?”
柳图南听到虞夏的话,虽然脸上仍有愠色,却还是坐直了身子,认真听着,虽说二人互相不待见,但是柳图南对于陶潜的学识还是很佩服的。
虞夏见二人被自己的话吸引了注意,松了一口气,道:“柳图南。”
听到这个名字陶潜一愣,脸上明显闪过一丝惊讶之色,道:“老掌柜对你期待很高。”
柳图南难掩心中激动,急急问道:“有什么特殊含义吗?”
陶潜道:先贤曾在书中云道“鹏欲展翅九万里,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风;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而后乃今将图”。
陶潜与柳图南细细说来老掌柜姓氏与“图南”二字的由来。柳图南还未听完,就早已泪流满面。
虞夏看着柳图南道:“咱们明天再继续上路,你先回家一趟吧。”
柳图南郑重向陶潜拱手告辞,陶潜反而有些不适应,柳图南走后,陶潜疑惑的问道:“他怎么了?”
虞夏见柳图南离去的背影,心中竟生起一丝失落的感觉,听到了陶潜的问话,也没有回答,只是苦笑着摇了摇头。
陶潜见虞夏似有心事,也同样看着柳图南离去的背影自言自语道:“我还没有问他,为什么不给他取名字叫柳九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