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乾清宫。
天启皇帝正在批阅奏折,客氏在身旁伺候,大太监卢受、王安、刘良相等在下方恭敬等候。
皇帝神情平静的看着奏折,心中却有些快意。
辽沈失陷,皇帝寝食难安,他立即与内阁商议,追究去年弹劾熊廷弼的言官们的罪名,为起复熊廷弼,固守广宁做准备;然而,东林党却急着给畏罪自杀的袁应泰洗白,还要追赠其为兵部尚书,并封荫其子,以表彰其所谓“杀身成仁”的气节。
本来嘛,皇帝明知东林党这是在甩锅,以撇清举荐袁应泰的责任,却也只能忍着恶心准奏。没办法,这种艰难时刻,皇帝想要手握大权的东林党卖力干活,就得捋顺他们的毛。
然而今早的《大明新闻报》头条一出,东林党甩锅的做法被揭破,这就尴尬了。接下来不管东林党是往辽东安插人手,还是在朝中提拔人,皇帝都可以此为把柄,稍微遏制其独大的势头。
天启心中暗赞:“柳冲有才干,能任事,可惜年龄小了点,否则,朕定要重用他……”
天启登基时虽不满十五周岁,但天性聪明隐忍,而且看人的眼光很准,对军事更有独到见解,非常具有当皇帝的天赋。
聪明隐忍从去年登基时的“移宫案”就能看出,当时,东宫伴读太监王安辱骂李选侍,杨涟、左光斗炮制出“李选侍欲效仿武后窃据大宝、凌虐宫嫔、其父盗宝”等各种说辞。
并准备将魏忠贤、刘朝等侍从连同李选侍的父亲下狱论斩,刑部尚书黄尧缵公正执法,据理力争才将这些人保全下来。
这些结论太过可笑,根本站不住脚!
李选侍这个‘选侍’是什么身份?
答案是只比宫女高一级,连个妃子都算不上。
这种身份的女人,满朝文臣武将都没几个人认识她,哪来的资本当武则天?
可笑的是:天启的生母王才人,前年十月才死,但东林党却授意天启的启蒙老师、太监刘良相拟“光宗皇帝遗旨”,说李选侍打死王才人,并夺走天启的抚养权,且经常凌虐天启。
这真是笑话级别的谎言啊,要知道万历皇帝对天启这个皇长孙极其看重,天启出生时,万历就下旨大赦天下,万民同贺。王才人也子凭母贵,从此成为东宫地位最高的女主人。
李选侍哪有胆量跟王才人斗?
打王才人?呵呵,怕是还没动手,就被拉下去打死了!
至于凌虐天启?
李选侍只抚养了天启不到一年,十几岁的熊孩子,是她能凌虐的?天启不打死她才怪呢。
这些莫须有的罪名,都是东林党炮制出来,以说明李选侍想当武则天的证据,从而证明东林党发动“移宫案”的正义性。
刚刚登基的天启知道东林势大,暂时无法抗衡,因而,面对“李选侍打死王才人,从小凌虐他”的“光宗遗旨”选择隐忍,照单全收。
天启看人的眼光,从他现在回护、起复熊廷弼,后来批评袁崇焕,对辽东军情奏折的批复高出老师孙承宗,重用并保护袁可立,使用王在晋、王之臣等人就能看出水准很高。
至于天启当皇帝的天赋,他把权倾一时的东林党,弄的极其惨烈,而且还让魏忠贤背黑锅和骂名,就可见其帝王心术有多厉害。
过了一时,魏忠贤轻手轻脚的来到殿内,行礼道:“万岁爷,又有报纸来了。”
这个时候,五十三岁的魏忠贤还没有真正得势。
魏忠贤少时家贫,混迹街头,虽不识字,但生性机敏,身强体壮,骑马射箭,赌博猜谜,吃喝玩乐样样精通。
万历年间因赌博欠债,自宫改名李进忠,靠着巴结太监孙暹而入宫到甲字库当差。
此人混迹市井多年,人生经验丰富,惯会巴结逢迎,因而得到皇长孙朱由校的母亲王才人赏识,做了典膳。
魏忠贤从小就伺候朱由校,得到朱由校信任,这成为他飞黄腾达的最重要契机。
朱由校登基后,立刻将魏忠贤从惜薪司提拔为提督皇室产业宝和三店的太监。
随后,又以其治理万历皇帝陵墓的功劳,升魏忠贤为司礼监随堂太监,连他哥哥魏钊都被封为锦衣卫千户。
相比于前几十年的落魄潦倒,魏忠贤如今算是得势了。但在皇宫和司礼监,他还是个小字辈。
如今的司礼监掌印太监是卢受,此人是万历的亲信,原本万历驾崩后,他的风光日子就算到头了,新皇泰昌登基,肯定要用自己的东宫伴读太监王安换掉他。然而,泰昌是个短命鬼,做了二十九天皇帝就死了,根本没来得及换掉卢受。
天启皇帝在“移宫案”中,见识过王安与杨涟、左光斗等东林党合作,根本不信任王安,因而也没有用王安替换卢受,因此卢受还当着司礼监掌印太监。
至于王安等人,隐忍的天启非但没有立刻对付他们,还善待他们。王安升为司礼监秉笔太监、刘良相与魏忠贤一样都是司礼监随堂太监。
皇帝微微一愣,道:“今日早间不是送过报纸了么?”
魏忠贤一脸笑意,迈着轻快的碎步上前,道:“回万岁爷,这是下午出的号外,这不要钱是送的。这号外上头的事,可真是太乱来了。”
“呵,”
皇帝轻笑一声,道:“那柳冲,又写了什么稀奇事?朕倒要看看,他为何不要钱。”
“奴婢说出来就不新鲜了,还是万岁爷亲自御览吧。”说话间,魏忠贤将报纸摆在御案上,退到一旁肃立。
皇帝一看《竹石》这首诗,便赞了一声好,随后,看到方有度带人查封报社,以及柳冲对于其后续手段的猜测,皇帝那年轻清秀的脸上,顿时出现一丝阴霾。
皇帝看了一眼下方恭敬侍立的几个大太监,道:“都看看吧。”
“喏。”
几人应一声,齐齐到御案边看报,快速浏览完毕,各人心情大不相同。
卢受在宫里当了几十年的差,伺候过三位皇帝,自然看出天启喜爱报纸,喜欢柳冲。方有度,确切的说是东林党查封报纸的举动,让皇帝不高兴了。
看破归看破,卢受却毫无立场,他眼看着是要退休的人了,不管东林党还是其他什么人,他都不会得罪,安安稳稳退休才是正途。
卢受正老神在在的假装思考呢,却感觉到皇帝的目光落在他脸上。
卢受心里苦笑一下,皇帝这是让他说话呢?
他该怎么说呢?
顺着皇帝的意思贬东林党,旁边的王安和刘良相肯定记恨他。这两位跟东林党关系很密切,而且他退了以后,肯定是王安升司礼监掌印,他要是得罪王安,余生就难过了。
但不顺着皇帝的意思夸报社,很可能他前脚走出乾清宫,后脚日子就要难过了。
虽然左右为难,但卢受人老成精,马上就有了说辞,他面带笑意,弯着腰道:“万岁爷,刑部左侍郎顺天府尹沈光祚大人,真是为官公允,才干过人啊。”
“一边是少年意气的武勋子弟,一边是铁面无私的巡城御史,沈大人三言两语,就让双方心悦诚服,真真是叫人佩服。可惜沈大人还乡心切,朝廷将少一干臣啊。”
“老奴请万岁爷下旨,再次宽慰挽留沈大人。沈大人感激之下,说不定会再留任一二年。”
“嗯,老掌印说的是。”
这话皇帝没办法不赞同,点头说了一句。又看向王安和刘良相,道:“王大伴、刘大伴,报纸一事,你们认为如何?”
这话不大好回答,王安给刘良相使个眼色。
刘良相能混到高位,是因为他在宫里学问最好,不然也无法给天启当启蒙老师,但此人城府不深,否则也不可能拟出那么作死的“光宗遗旨”,天启都登基为帝了,他还敢编排人家的亡母,这不是作死是什么?可见此人实在不聪明。
得到王安示意后,刘良相道:“万岁爷,方御史的做法虽然欠妥,但报纸非议朝政似乎过甚,而今辽东局势败坏,民间物议汹涌,将使得朝廷掣肘,不利辽东用兵。是否对报纸稍加约束?”
皇帝不置可否的看他一眼,又将目光转向王安。
王安立刻就知道,这个回答让皇帝不满了。
其实皇帝喜爱报纸的事情,宫里有点身份的人都已知晓,他们几个皇帝身边的近人,更是知道皇帝喜爱柳冲。
刘良相这个莽撞的回答,也是在试探皇帝究竟有多么偏向报纸,偏袒柳冲。
现在王安知道了,皇帝是完全偏向报纸,决不允许别人给柳冲使阴招耍手段。
王安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看了刘良相一眼,道:“刘公公这话稍显严厉,国朝不因言获罪,报纸是民间物议,只要不出格,就不应约束禁止,否则,反而让百姓非议朝廷。”
“国朝不禁民言,不因言获罪,王大伴说的不差。”
皇帝的目的达到了,他淡淡的说道:“袁应泰之事见报后,引发汹汹物议,反对者众多,甚至许多百姓称其为“辽战第一罪人”。”
皇帝抽出一本奏折递给魏忠贤,道:“你等替朕转告内阁诸位老先生:朕虽怜悯袁应泰,有心追赠,然则时机不巧。故而请封追赠之奏折,一概留中不发。当此辽东剧变之时,朝廷当勠力同心,稳定局面,余事推后。”
“报纸有广开言路,增长见闻之效,堪比民间御史,天子耳目,乃是大善之物,朕每期必看。无故封禁者,朕视同阻塞言路!”
“喏!”
天子耳目,阻塞言路,这些话太重太重,谁敢背这种罪名,就是奸臣佞臣啊……几位大太监心中震动,齐声应喏。
这可是皇帝登基以来,首次驳斥内阁啊,而且言辞是如此的犀利。
看来随着大婚临近,皇帝已经开始表明态度了……这是正式掌握皇权,展示皇帝威仪的讯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