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焰在孟浔堇身上一番忙活不提。崔赐玥正在外面心急如焚时,洛明灏走了进来。看到一身狼狈的崔赐玥,又抬头往耳房内看了看,挑眉道:“刚才叫你,你不理是来看他?大师引让你去玄字憩间,他等你半天了。”
崔赐玥抱着腿,摇摇头,她刚才一心只想着孟浔堇,根本没有听到有人叫她,“等他好了我再去。”
洛明灏一撇嘴,“不就是他替了挨了顿打吗。宫里受罚都是奴才替打,每年都死好些。”
崔赐玥的怒火被点燃了,“那是因为你的奴才不替你挨打也是个死,挨打还不一定死,但没有一个是怕你疼怕你受伤才替你挨打!”
洛明灏噎住了,桃花目微暗,看向崔赐玥的目光有些探究,他的声音轻且慢,“记住,……是——孟浔堇烧了无涯塔,你——是受害者。”他的声音更低了,“而且看起来他愿意,完全没有难度。”
崔赐玥难以置信地看向洛明灏,大概是知道自己就要离山了,她所以完全没了顾忌,于是怒气冲冲道:“他是我朋友,即便他不是我朋友,这事也不可为!”
“崔赐玥,别不识好歹,爷是为你好!以你的身份能有今日定是祖上烧了高香,你甘心就这样丢了?”洛明灏桃花目眯了起来。
崔赐玥轻声道,“若今日躺在那儿的是师哥你,也会这样说吗?还是说若同我一起遭这无妄之灾的是师哥你,那定是我烧了无涯!”
洛明灏略略向后退了一步,重新打量着崔赐玥,眸光闪动。
关缮阁外隐在暗处的炫师引点了点头,对一旁黄师引道:“这就去处理吧。”两人转向离开了。
耳房的门开了,禾焰走了出来。他矮下身子,对崔赐玥道:“我给他施了针,我保证你朋友一时死不了。我有妙方,半个月后他定能恢复,你可放心了?”
崔赐玥又哭了起来,词不成句地呜咽,“谢……谢……禾……我……”
见她这样子,禾焰心中大为怜惜,不由得抱了抱她,替她抹了抹小脸,“你去见你的大师引吧,你朋友交给我,拉勾。”
崔赐玥破涕为笑,真的伸出手来同禾焰拉了拉小指。
玄字憩间是飞檐翘角的红砖小院,比较起及煊台的其它房间,这里可称的上是膏梁锦绣,这是崔赐玥第一次来,但她没心思看这些。
除了洛师引师徒,孙管事和炫师引也在。进门时,孙管事正站起来对洛师引道别离开。孙管事离开后,两位大师引都看向崔赐玥。洛师引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崔赐玥将始末说了,几人面色凝重,洛师引对洛明灏道:“你看看能查到些什么。”
洛明灏点头离开。
炫师引开口了,“无涯塔损失的孤本已经补齐,你们都不会被驱离煊学,除了要赔偿修缮无涯塔的银两,你们还要将那五十余册都誊抄弥补。”
崔赐玥难以置信地看向炫师引,见炫师引点头,崔赐玥的心终于掉回了肚子里。想起要去找禾焰熬药,就匆匆离开了。
屋内静了一会儿,洛师引皱眉道,“一般宗试后才会开始博杀,及煊台才半年,这计较的也太早了些,及煊台上的学子大的也就十二三岁!”
炫师引道:“敢祸及无涯塔,这胆子大了些,不是无知就是太有把握。”
两人正低头商量着,洛明灏回来了,“昨晚下了北风,去无涯塔的人很少。煊卫说,最后有个男子出来,但距离太远,看不清是谁。”
洛师引道:“虽然不一定,但有前车之鉴,那个阮启宸还是要提醒赐玥提防些。”
洛明灏似乎在出神,闻言道:“她同阮启宸反走的近。师妹死心眼,别人对她一分好都会死心踏地!无论是真好假好。”洛明灏口气嫌弃,但他的唇角反倒有些淡淡的笑意,不妖不媚,倒是不像他了。
医门灵庐内,禾焰取了些草药收好,一回头倪祈正站在后面。看了看禾焰拿的草药,笑道:“你这是去哪里收银子?”
禾焰笑道:“这次收不来宝贝银子了。”
倪祈挑眉,“说说看。”
禾焰摇头,“全门学子,及煊台的,可知道有多穷了。”
倪祈转了转眼珠,“纵火的那个?”
禾焰点头。
倪祈眉毛挑的更高了,“你拿的是帝王方,我没看错吧?”同样的伤,不同的方子都可冶,但价钱不一样,效果也不一样。帝王方是最贵效果最好医方的俗称。
禾焰眼前闪过崔赐玥绝望的大眼睛,叹口气,“算了,他们都要被赶出煊学了,快点好也能有点安慰吧。”禾焰眼角扫到倪祈手中的褡裢,“又要走?”
倪祈点头,“大师引要我去盛元西北境寻个土方,前日送来的养女记录,有两个在那儿,正好顺道去看看。”
禾焰心里着哀叹这大海捞针似的寻人方式,“说不定是瓷玥,你放心去吧。”禾焰看向倪祈从怀中掏出来的药包,“这是……?”
“闻人惜的眼疾可除根了。”倪祈语气淡淡。
禾焰却大吃一惊,他可是知道配出这个药来有多难,忙接了过来,“你不亲自看着?”
倪祈垂下眼睑,“我着急走,来不及了,应该没问题的,放心。”
禾焰收好两包药,匆匆赶回及煊台,到医舍时,远远看到崔赐玥正坐在门口等。禾焰怜惜地拉她进屋。一边忙活,一边同她聊天。崔赐玥对禾焰感恩戴德,自然是言无不尽。禾焰听说他们不用离开煊学,既高兴又诧异。因为火烧无涯塔这事可不小,煊学规矩大,而孙管事那人更是煊规为天。听崔赐玥解释说是大师引找到了损失的孤本,弥补了损失。禾焰不知全门与崔赐玥的关系,只道是洛师引帮的忙。至于这玄门怎么会有医门的孤本,想到师引们都各有神通,也就释然了。
崔赐玥盯着咕嘟嘟冒着热气的药汤,蹙眉思忖道:“我怎么会睡着呢?浔堇也睡着了?这也太巧了,实在想不通。”
禾焰心一动,认真地看向崔赐玥,“想想之前有什么特别的事儿?哪怕是一丁点儿?”
崔赐玥闭上眼,开始仔细回忆,睁开眼时有些不确定道:“有种很淡的气味,我当时想外面是什么花新开,倒是好闻。”
禾焰吃惊,“怎么会这么想?你能闻到蓓蕾初绽的气味?”
崔赐玥疑惑不解,“自然,都能闻到吧。每天一早闭着眼睛都能知道什么花开了。昨日的气味没有闻到过,所以当时想了这么一下。”
禾焰半晌没说话,一时只听到火上汤药发出的咕嘟声。禾焰突然站了起来,“若是再闻到那味道,你能想起来吗?”
“应该能,那味道很特别。”
禾焰点了点头,开始从架子上找东西,一刻钟后桌同上放了五六个小盒子。禾焰从随身的药匣中翻出一个裹的严严实实的小瓶子,边打开边道:“大哥刚寻来的,倒是有用场了。”
“什么?”
“诛香!”禾焰说着,从瓶中倒出一块小小的不起眼的乌黑的“树根”。禾焰将树根往崔赐玥面前一放,仔细地看着她,“如何?”
“呀!”崔赐玥水眸圆睁,“空气从未这么干净过。”
禾焰得意一笑,“诛香之气,所到之处诛杀一切气味,很难得的,听说是海外的东西。”说完,禾焰将诛香从崔赐玥面前拿开,同时将一个打开的盒子伸到崔赐玥面前。
就这样依次交替打开让崔赐玥闻。直到最后一个盒子时,崔赐玥没有摇头,有些犹疑的说:“有些相像,但不完全一样,而且气味淡的多。”
不完全一样也就罢了,这淡的多……禾焰愣住了。那药丸名叫“若息”,是所有催眠药物中气味最淡的,不是长期学医制药的人根本闻不出来有味道。比“若息”还要淡的多又有些相似的……那只能是自制的了,看样子是要确保他们在大火不可控之前还要醒过来。
禾焰思索了一会儿,从架子上取了数十株草药再让崔赐玥闻。片刻后,崔赐玥举起一株紫红色的草药道:“是这草尖处的味儿,但比这个要清新。”
禾焰紧盯着崔赐玥,一脸惊色。他回头看了眼门口,确定无人,走近崔赐玥压低声音道:“茹厥从根到尖共有五段,每段功效不同,气味也不同,而且从最浓变最淡。芽尖有味只有医书中有记载,却没听说真有人味到过。更何况入药后还会有变化,你……,赐玥,你的嗅觉异于常人,但这事儿你最好不要再让别人知道,免得被人利用。”
崔赐玥圆睁着大眼,轻轻点了点头,“嗯,禾尊人一人知道就好了。”
禾焰看了她一会儿,“小赐玥,煊学不是家,这里……很复杂,几乎没有信任,你这样轻信实在让人担心。”禾焰说完,走回长案,从下面夹层中找出册子,拿在手中,回头看向赐玥:“那人十有八九是通医理的。”禾焰低头翻阅手中册子,“果然,及煊台医舍并无取用若息和茹厥的记录,所以那人是采新鲜草药现制的,而且以他对你们苏醒时间控制的程度来看,是个中高手。他并不想杀了你们……。”禾焰突然想到扣山居时她被毒草划过的脚踝,已经有了猜测,但他没有说,只是看着崔赐玥。
崔赐玥咬了咬唇道:“我同医门之人并没什么交往……,”崔赐玥想起了什么,一脸难以置信,“可……他是不可能的!”
但崔赐玥马上想起来前日医门大宣结束之时,走在身边的阮启宸同两个医门同他闲聊。那人同阮启宸道:“你又去药田了?我还在打磨医理,你就已经开始制药了,情何以堪哪!……”
崔赐抬头问道:“禾尊人,及煊台的药田有需用的草药吗?”
禾焰知道崔赐玥想到了,轻轻点头。
崔赐玥的神色黯淡下去,呆呆着看炉火不说话了。
禾焰看着崔赐玥小脸上的诸多变化,暗中叹息着她还这么小就要卷入煊学的明争暗斗了。只是这阮启宸并不是玄门之人,又同她都是风启之人,这是为了什么呢。禾焰不解原因,也不便干涉,但他了解崔赐玥的感觉。对她这样一个单纯的女孩来说,现实与真相会更难以接受。
这天,在及煊台医舍的药香中,崔赐玥开始挣扎着重新打量身边的人和事,首次经历着从难以接受到学会接受的痛苦过程。她后来发现,似乎痛苦从来就是成长的一部分。
药已经调好。两人起身往全缮阁去,外面已经黑透了。
禾焰看看沉默的崔赐玥,想让她开心些,故意打趣道:“你这个鼻子该让我大哥见见,稀罕的很,若是我有一个就可以闭着眼摸草药了。”
崔赐玥回神,“倪全引?听说是医门宴师引的宝贝,可惜我还没有见过。”
“他忙的很。其实不光他,全引们都忙的很。”这是禾焰第一次同崔赐玥谈起倪祈,但他此时绝没有想到自己的义兄与她的关系比自己更近。
“全引都要做什么呢?”
“各门都有要恢复要发展的绝术,天下到处都有需要煊学之技的地方。全引是大师引的左右手,学门一半的事儿都要扛在肩上,自然忙的神出鬼没的。不过,你们玄门例外,至少不需要常常出山,你倒不用担心累着。”禾焰笑道。
“这么一说还真是,只见师哥来过及煊台,为何玄门不需出山?”
禾焰的气息微沉,“玄阵术是行军打仗用的,可以一当十,现在……天下太平。”禾焰最后又补充了一句,“至少能太平一阵。若天下真不太平了,估计玄门得空门了。”
进了全缮阁剑阁耳房,禾焰让崔赐玥在门口等,自己进去了。
崔赐玥抱着胳膊望自己的脚尖,再次陷在对阮启宸惊讶与愤怒中,根本没发现一个黑影站在自己面前半天了。
那人不知崔赐玥能忽视自己到何时,只好道:“身为玄门之人,这么不警惕。”这是花珞的声音。
崔赐玥吓了一跳,四面看看后,“你怎么在这儿?”
“我怎么不该在这儿,这是我的院子好不好!”
“你的?”崔赐玥转头看了看耳房,“那……,”
“孟浔堇原来住在北脚房,见他日日往宣堂跑,太不方便了,这儿空着也没用,我就让他住在这里了。”花珞看着崔赐玥解释道。
及煊台的北脚房在及煊台最北侧,是不当值的侍童住的地方。崔赐玥根本没想到孟浔堇没有钱住学子宅院,自己这个同门当的真不合格。而这花珞平时也不见有多热情,没想到却将一个寒门学子的不便看在眼里,还出手相助。再想到看起来谦和有礼,亲切儒雅的阮启宸,崔赐玥面色复杂,说不出话来。
花珞见崔赐玥发愣,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烧塔把魂烧没了?原来就傻乎乎的,现在更呆了?”
崔赐玥好笑,感悟道:“我才不呆,只是旁人太精了。”
花珞眸光微动,“呆也罢,精也罢,在玄阵术上,我不会手软的,小全引!”花珞语气平和的战书,倒让崔赐玥笑了。觉的这战挑得光明磊落,不让人生厌,反倒有种惺惺相惜的好感。
禾焰在房内一边忙活,一边听院里的对话。出了耳房,对崔赐玥笑道:“花珞对你宣战,你不应个响亮的杀杀他的锐气?!”同是盛元人,禾焰与花珞早就认识。
却听到屋内花珞道:“禾焰,要你多事!”禾焰抚手大乐。
崔赐玥也笑了,但记挂孟浔堇,“浔堇他……?”
禾焰忙道:“无碍了,我保证明早你过来时,他能吃能喝的。”
……
第二日崔赐玥见到孟浔堇后,真是大松了一口气,但在面对这个活生生的孟浔堇时,一腔感激却不知该怎么开口,只是红了眼圈。
孟浔堇想的却不是这个,他在惊恐崔赐玥怎么能来这儿看自己。看到崔赐玥快要哭出来的样子,才明白过来她的担心,于是小心翼翼道:“小姐教草民读书写字,挨炫师引骂时,也是小姐顶在前面,替小姐挨顿打,实在不算什么。再说草民从小淘气,没少挨打。五岁时就随爹爹上山打猎,爹爹说我皮糙肉实的能折腾着呢,小姐实在不必为草民忧心。”
崔赐玥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只是轻声告诉孟浔堇,炫师引出面,已经没事了。
在孟浔堇养伤期间,崔赐玥每日到耳房探望,并将大宣的内容讲给他听。孟浔堇养好伤后,崔赐玥给他二十两碎银,“除掉及煊台两年的衣食费用,其余给你家人。算你借我的,你将来出息了,还我四十两。”
孟浔堇恭敬的“小姐”两字还没出口,崔赐玥突然火了,“那再这样讲话,叫我崔赐玥!也不要再给我行礼!孟浔堇你听好了,你同我,同旁人一样是煊学学子!若是不明白这点,我就不理你,也不同你作朋友了!”
这是崔赐玥头一次发脾气,孟浔堇十分慌乱,惊恐半晌终于问了个核心问题,“那该怎么讲话?”
崔赐玥想了想,音调持续地高,似乎感觉训人很过瘾,“你怎么同姐姐讲话就怎么同我讲话!”
“……哦……,我没姐姐,而且……,我比你大几个月。”孟浔堇实话实说。
崔赐玥一噎,将这个问题直接忽略,“明天同我去大宣堂听课。”崔赐玥的口气不容置疑,昂首挺胸的出了门。遇到正在院中练武的花珞,正对上他似笑非笑的眼睛,崔赐玥面上一红,终于心虚逃跑了。背后传来花珞一点都不善解人意的戏谑声音,“小全引好大的脾气!”
无涯起火两周后,一切变了又似乎没变。
崔赐玥想破脑袋也没明白阮启宸为何要害自己。若是当面质问,彼此难堪不说,他未必会停止,反而会变本加厉。崔赐玥思之再三,决定有意疏远阮启宸,暗中观察提防,找到原因再对症下药。阮启宸勇敢出了大手笔,却再次失败。除了失望,倒也没多想太多。一则对自己的药丸实在有信心,二则从未想过崔赐玥三观六识异常敏锐,所以照常显出亲近之意,维持关系。至于同孟浔堇,此事之后崔赐玥从心底将他当作朋友。至于那微妙又难堪的“身份”差距,被崔赐玥毅然扔出了煊学。在崔赐玥的“逼迫”与培养下,孟浔堇在煊学是越来越放得开了,两人真正成了朋友。奇怪的是洛明灏,每次来及煊台,不再只限于替师引尽义务,找贝灵也好,撞见也好,他总能找到机会与这个便宜师妹斗嘴。每次看到崔赐玥恼了,他就可以很满意的离开了。崔赐玥觉的他越来越不可理喻。想到他夸奖贝灵顾盼有神,赞扬白悦音国色天姿,只能推测自己长得丑,被排斥到他后院外了,所以才受到这样的礼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