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谙确定章儿失踪了。
最合理的推测就是她去了珍珠湖。
最可怕的推测是她与桑暮一同去了珍珠湖。
章儿仗着自己武艺高强,大着胆子去了,任身边跟着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一想到毒蛇二字,顾谙的心就莫名地纠结。桑暮是一啄门人,其幻术与四师不分上下,章儿明明知道还与他结伴去了珍珠湖,是大意了?还是轻敌了?
章儿确定自己既不是大意,也不是轻敌。当她抓着桑暮的手隐进山林,在弯曲的山路上像鬼魅一样行进的时候,她的心里只有一个目的:她想知道自己的娘是谁。
是的,她不知道她的娘是谁,长得什么模样。爹爹不肯说,哥哥不肯说,没有人告诉她,那个生她却没有养她的女子是谁,她如今是生是死。自己手里只有娘留下的一把珍珠短刀。
桑暮卸了内力,任章儿一路拖拽着,脚上的鞋都跑掉了,头上束冠也不知被哪一树长枝挂掉,书生青衫也被划破几条口子,桑暮看着自己狼狈的模样,憋着笑。
夜晚的珍珠湖边哨卡根本没有官兵,只有两盏油灯微弱地被支在哨卡两旁,无聊地看着陌生的两人。
桑暮有些矛盾,他不确定自己可以杀了面前这个小姑娘,还有,小姑娘握着他手时,食指搭在他的脉门上。他更不确定自己撤手的速度与章儿出手的速度谁快。
桑暮没有撤手的打算,他害怕了,这种害怕一如当年惨败在三娘子手上那种感觉:屈辱、畏惧。
畏惧,是杀手大忌。
丛林中的风不知何时变了方向,刮在脸上像刀割般地疼。方才还平静的湖面开始卷起水浪,一层高过一层,呼啸着铺天盖地地朝两人狠击下来。章儿拉紧桑暮的手飞快地退后,却没能躲过去,哨卡在水浪的重击下,瞬间破碎,刚刚还闪着微弱亮光的油灯也不知被卷去了哪里。桑暮伸手抹去脸上的湖水,一阵疼痛刺得他身子一紧,章儿感到异样,回头问道:“怎么了?”
夜色如漆,章儿看不到桑暮脸上的骇然,但感觉到他紧张的情绪。
“你怎么样?”桑暮不答反问。
章儿不明所以:“你害怕了?”
“水里有东西。”珍珠湖果然诡异,桑暮此刻顾不上其他,忙从怀里掏出解毒的药丸送入口中。
“黑魆魆的,要不咱们回去吧!”桑暮觉得此时自己说这番话分外符合书生的身份。
未料章儿不屑道:“来即来了,哪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章儿姑娘,你看咱们是不是点个火把?”桑暮建议着,“还有,你可以松开我的手吗?”
“桑暮,我自小不喜读书,只好舞弄刀棒,所以除了杀人,别的我懂的很少。”
桑暮不知章儿想说什么。
“一般的江湖对手,我只需一眼便能找出其破绽;再厉害些的高手,比如咱们相师堂八堂的末三堂,我和他们过招,最慢的三招取胜;像八堂堂首贺贲那样的高手,不出十招。我知道从哪里下刀能让人死得不知疼痛,从哪里下刀会让人生不如死,从哪里下刀会让他血流得快一些、慢一些,我似乎天生就会杀人------你觉得像你这样的高手,能与我过上几招?”
桑暮默不作声。
章儿松开握住桑暮的手,道:“从你积极地鼓动我来珍珠湖时,我就知道你的目标不是小姐,是我!不错,我急于想知道珍珠湖的秘密,你正可以趁我思绪紊乱之际对我下手。可是天公不帮你,你寻不到光亮施展幻术,而我却可以根据你的呼吸、左右脚转换的角度和频度计算出你出手的速度。”
桑暮屏住呼吸。
“你可以试试我说的对不对。”章儿说罢,左脚前踢,右手一勾,道,“左腿撤,偏头,左手反勾。”果然,桑暮依言出招,可是左腿依然被踢中。章儿继续向前,左右脚连环踢扫,双拳如锤重击道:“后退,双拳还击。”桑暮却反其道,左右脚亦连环反踢回击,双掌以绵力接下双拳,倒也没让章儿占到便宜。章儿咯咯笑道:“有趣!桑暮,我倒小瞧你了。我还以为一啄门的人只会摆弄些幻术呢?”
“我什么地方露了破绽?”
章儿一笑:“你扮得很好,只是对手太强。”
两人一招一式后,正站在珍珠湖边,滔天水浪毫无征兆地飞速地卷起,再次砸向二人。章儿急忙后撤,却忽觉脚背一麻,脚踝向后一错,整个人失重地向前扑去。章儿心知不妙,双手急撑地,翻身一转,转出原地,正欲弹跳借力,却被又一道水浪重重拍在岸边,章儿撑了两撑,一口鲜血喷出,整个人趴到地上。眼见着巨浪翻卷,像只凶兽,张着利爪扑向章儿。章儿暗骂一声,双手护头,向一边滚去,一心想把伤害减到最小。正在此时,一道黑影抢在巨浪前勾住章儿大腿,使劲一拉将她拉离巨浪拍击范围。章儿伸手去摸,才知方才勾住自己的是三齿飞爪。章儿心中生恨,取了飞爪朝桑暮扔去,大骂道:“桑暮,你脑子傻了吧!”
桑暮站在离章儿一丈左右的距离,笑道:“章儿姑娘,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
章儿坐在地上,捂着还在流血的右腿骂道:“屁!哪个用你救?”
桑暮也不恼,近前几步笑着:“章儿姑娘,不知被飞爪抓伤血流得是快还是慢呢?”
章儿扯下裙摆的内衬,熟练地在腿上缠了几缠,狠狠地打了个死结,麻利地站起身道:“如果刚才不是你暗算我,我怎么会脱不了身?”
“一啄门行事不比你们名门,咱们是怎么方便怎么来,怎么能占到便宜怎么来。”
“你既一心要我死,又为什么救我?”
“章儿姑娘,你若被浪头卷进湖里我拿什么筹码跟顾谙谈条件?”桑暮邪魅一笑,“你说,我是给你留个全尸呢?还是只留个首级,拿你的身子喂鱼?”
随着右腿阵阵剧痛、发麻。章儿这才意识到自己中了毒。
“这会儿毒开始渗入血肉里,一点一点,像食蚁蚕食,慢慢撕咬,慢慢啃噬。章儿姑娘莫怪,论武功我实在不是你的对手,只能出此下策。”桑暮握着防身的短剑,慢慢靠前。
章儿身后,滔天巨浪夹着裂空之中,不断落在她的身后,将她浇得像只落汤鸡。章儿拖着已无知觉的右腿,桀骜地站立当场,冷冷看着桑暮的短剑抵住她的心口。
“是不是感觉血一点点变冷凝固?心里开始抽丝般的疼?”桑暮手上运了力,短剑一点点地刺了进去。血“呲”地一下窜出,喷了桑暮满脸满身。桑暮愉悦地用舌头舔拭着眉上溅落的血滴,笑道:“美人的血,果然与众不同。”桑暮虽然如此说,手上却又使了劲,短剑又向里刺进。桑暮欺身近前,以手指轻轻勾卷章儿垂下的散发,贴近她的耳鬓,轻轻道:“说实话,我很喜欢你,真有些舍不得让你死。”
章儿直直地盯着桑暮,忽地笑了,女孩子凄美的笑容像夜空里突绽的烟花,分外美丽,晃得桑暮有一愣神的恍惚。章儿眨了眨眼睛,终将积聚的丹田气凝在喷洒而出的血花里,桑暮下意识地向外一撤,章儿头一歪,迅速地拔下插在鬓角的三支冰针,狠狠地朝桑暮的心口扎去。桑暮知道自己大意了,完全没有想到身中剧毒的章儿会吊着一口气使出致命一击。桑暮仓促间徒手去抓章儿的手,以期用蛮力与之抗衡,未料,章儿右腿向前一跪,左脚向前直直勾住他的右腿,脚尖向上一顶,桑暮就觉得自己的小腿被尖刃刺中,桑暮顾不上查看,提着气,手上用外欲甩开章儿的冰针,奈何章儿生了同归于尽之心,桑暮竟未撼动她半分。桑暮暗骂不已,只得就着自己的力道向外一滚,虽逃过一劫,脸却被章儿冰针划出三道血痕。桑暮踉跄着急步后退,跌坐地上。
天边,被乌云遮住的月亮慢慢地露出半月,昏昏暗暗地照着大地。
章儿转回身望着同样狼狈的桑暮,笑道:“不要以为只有你会用毒。桑暮,你猜我这冰针上喂的什么毒?”
桑暮闻言,下意识去摸自己的脸。
“蛇毒!”章儿道,“我喜欢养蛇,也喜欢拿它们身上的毒做试验。不如你告诉我,你的脸现在是凉凉的?还是麻麻的?是胀胀的?还是已没了知觉?”
桑暮脱口骂道:“蛇蝎妖女。”
章儿掐着右腿,突地拔出短刀,朝着小腿内侧打结之处,猛地一刀刺下去,从怀中掏出解药,敷在伤口上,重新又扯下一条裙子内衬绑了个死结。
桑暮重重地喘了口气,再次摸着自己的脸,知道自己输了。
月亮似乎看够了两人的打斗,渐渐从乌云中走出来。珍珠湖在月光下也慢慢复了平静,仿佛刚才的汹涌澎湃,只是小孩子家一时的顽劣。
桑暮终是在与章儿的对峙中,选择了放弃。
当一瘸一拐的桑暮消失在夜色中,章儿这才松开咬着舌头的牙齿,血顺着嘴角淌了出来,章儿望着漆黑一片的珍珠湖,无力地瘫躺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