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很柔和。
这样的夜,顾谙很喜欢。更确切地说,她喜欢流声刹的夜。
此际本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被沿山而上的灯笼照亮,红色的烛光忽闪忽闪地,像调皮的婴儿眨着眼,明暗之间夹着动静,顾谙沿阶而下,指腹轻轻敲打灯笼,发出细微的“嘣嘣”声。
寺院被掩映在浓烈的黑幕里,仿佛不存在一般,顾谙回头望去,只有蜿蜒而上的红晕,点缀在她如星的眸中------
章儿静静地守在她的身边。
“章儿------”顾谙的声音里透着一丝悲凉,“即使佛光普照的流声刹,夜晚也是死寂的。”
“那是因为活在黑夜里的人还没有到这儿。”
黑暗中传来顾谙微微的轻笑声:“怀念闯荡江湖的那段日子吗?”
“何谈怀念?咱们如今不正在江湖?不过我还是喜欢你做简兮公子,多金风流,快意恩仇。”章儿纠正道。
“如今虽在江湖,却少有恣意欢畅。”顾谙接道。
“等腊月里回庄子上,咱们再肆意潇洒个够。”章儿的建议似乎不错。顾谙赞同地“嗯”了声。
两人又向下转了两个弯,石级渐宽,说明快到居士院了。章儿听到草丛里传出呼吸声,不动声色地拽了拽顾谙的衣袖。顾谙稍缓了脚步,知道章儿起了戏弄之心。
黑夜里,隐在深处的冬桑抓着矮树枝的手突地松开,强忍着没叫出疼来,半蹲下身子去揉被石子打疼的左膝盖。刚揉两下,右膝盖又被石子打到,冬桑咬紧牙,瞪大了眼睛,狠憋着将冲到嗓子眼的“哎哟”痛声咽了回去。
草丛外,传来章儿咯咯的笑声,姑娘家的娇憨声给夜色涂上一层柔柔软软的甜蜜------
忽而,钟鼓楼传出夜禁的钟鼓声。
“快三更天了。”顾谙道。
“夜禁了。”章儿回着。
“快到明日了。明日复明日,有远客至。春始,万物苏,人的心也一样。”顾谙似有所思。
章儿并未回声,轻轻推开门,一眼就瞅见靠在床边一脸灰沉之色的悧儿,心猛地一紧,回头看向顾谙。顾谙敛神怔了一下,紧步近前搭起悧儿的脉。
悧儿这会儿精神好了许多,笑着道:“毒已拔了。”
“我以为你百毒不侵。”
“还好,下毒的人不知我的命门。”悧儿又是一笑,透着乖巧。
“不错,会保护自己。”顾谙收了手,转头道,“章儿给她化一颗蛇胆。”
悧儿脸色一变,强词道:“毒已经解了。”
顾谙贴近她,一脸肃色问道:“你确定毒虫没有在你体内产卵?”
悧儿不由自主的一激灵,脸色愈加发灰。章儿递过一枚蛇胆:“忘记带化蛇胆的药了,将就将就咽了吧。”
“什么?”悧儿声音发颤,“怎么咽?”
章儿看了顾谙一眼,摇摇头道:“孩子,再多问一会儿,那卵会孵出一堆一堆的毒虫,在你体内‘呯’地一声炸开------”章儿边说着边紧握的拳头突地展开在悧儿面前,悧儿一吓,身子往后一缩,瞪大眼睛,“啊”了一声。章儿趁势将蛇胆弹进悧儿嗓中,迅速合上她的下颌,顺着咽喉抹了下,悧儿肩头一缩,眼睛狠狠一闭被动地咽下蛇胆后怒喊道:“章儿,你吓我!”
章儿倒是一笑:“你愿恼便恼,我又不生气。”
悧儿委屈地看向顾谙,顾谙摸着她的小脸,暖了脸色道:“乖,这蛇胆浸了药,能解百毒,很难得,是章儿的宝贝。她肯送你,是待你亲。”
章儿点头附和道:“对啊,都是我细细挑选的,花了我不少心思。你知道吗?蛇胆取出后蛇会死的,所以我只取胆汁。为了取胆汁,我要和它们做朋友,得要它们心甘情愿地让我拿针刺入它们胆内取汁------”
“章儿------”悧儿感觉自己的脸都吓凉了,把头埋进被里,不愿再理她。
“别吓她了。”顾谙道。
章儿一摊手道:“我说的都是真的。还有,她为什么叫你姐姐,却直呼我的名字?”
顾谙扶着悧儿躺下,为她盖好被子,对章儿道:“别闹了,把蜡烛灭了,明日还有事呢?”
章儿听话,顺手弹指,屋内顿时漆黑一片,顾谙挨着悧儿躺下,伸手将她的手握在自己手中,悧儿寻到依靠,往里挪了挪,直到听到顾谙的心跳声才满意的合上眼,渐渐睡去。
章儿拎着把椅子顶在门边,头倚在门栓处,歪着脖,闭上眼。只要与顾谙外出,这就是她的睡觉方式。
屋内一下子静了下来,安静的使殷涤的心开始按捺不住,终于开口道:“师妹,你怨我了。”
从进屋始,顾谙既没看她,也没跟她说话。
“是我没有保护好天女。”她失职了。
“我让你下山不是保护她,而是照顾她------保护她是我的责任,她中毒是我失职,不是你的责任。”
“师妹------”
“我没有理由怨你,因为我不知悧儿是怎么中的毒。自下山始,你一直和我们呆在一起,没有离开过。”
“我离开过,我见过唐不敏。”
有时候,答案,是能够自己悟到的。
“她为什么要害悧儿?为什么要害我?”殷涤不解道。
门口处,章儿开口道:“隔墙有耳。”
顾谙道:“所以我更应该让她知道我知道她是怎么下的毒,为什么要下毒。或者我也可能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隔墙,唐不敏和衣端坐,身旁的丫环全无白日里的精灵活泼,一脸严肃。
“小姐,我劝过你此法不行。”二人面前漆色茶杯里蜷着一只虫子。
“算计这么久,小心翼翼地筹谋,却功亏一篑。这个顾谙真如传闻般那么厉害?”
“小姐,她会知道你用了禁术。”
“我只是用禁术下毒,又不是种蛊,不值得做文章。”
“可她会对付我们”
唐不敏一挑眉:“难道我会怕她吗?”
“太子也会知道的”
“知道又怎样?我是他要明媒正娶的人,难道他会向着外人?即使他心向着顾谙,顾谙会领他的面子吗?她脑子里只有利益。”
丫环一愣,还是问道:“既已定了佳期,小姐何苦跑这一趟,安心在砚城等着聘礼多好?”
“染儿,丢了一聘,二聘迟至,你觉得我还坐得住吗?”
“小姐,你这一出手,会激怒顾谙,我怕她会出手破坏你们的婚事。”
唐不敏一脸疑问。
“你说顾谙不会将太子放在眼里,可太子却亦步亦趋,是故意为之?还是动了心?不管哪一点,在他眼里咱们都是外人了。”
“他曾说过愿意给我一个庇护所。怎么会待我如外人?”
“小姐,太子日夜不歇地追随顾谙,明知你也来拜佛却避而不见。你觉得太子是待顾谙近还是待你近?你觉得一国储君会无故示好追红颜吗?”
唐不敏愣住:“你说他对顾谙动了心?”
“小姐,若太子是故意的,那么他看中的就是顾谙如今的身份。江湖中,谁不惧相师堂?如今她又做了北天女峰的代掌门,风头、权势正盛。若太子能将她控制在手,逐鹿天下,岂非易事?若太子真动了情,既得了美人又得了力量,岂非双利?无论哪一点,这都是如意算盘。”
唐不敏看向染儿道:“怪不得哥哥将你拨给我了,原来打着如意算盘的人还有他。男儿逐鹿天下,非得要从女人手中得到些什么吗?”
染儿一笑:“坐拥天下,怀抱佳人,这是男儿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