砚城地处三国之中,各国均有水路与山川与其相连,说起来都不算天然屏障,尤其与北芷国,更是城镇接壤,官道相通。多年来三国之间一直成观望之势,没有哪一方肯与谁联合,也没有哪一方敢贸然发动战争。而维系这一切的是砚城中立的态度。如今,砚城嫁女入南杞,使三国间的态势有了微妙的变化。说是变化,其实是隐藏在各自权政下虽不想为人知、却都心知肚明的领土之争。天下变,必有图者。
顾谙来砚城,便有所图。
“相师堂里有一部古籍,上面记载着砚城曾为某国国都,所以它的建邑制度属于都城制,这也是它为天下第一大城的原因。因是王都,便有祖庙,有社稷坛。砚城以孝治城,崇尚祖先、祭祀土地、粮食,信奉‘有粮安,无粮乱’。这里法制往往得不到很好的实施,官府之判有时还不如族内之言,好在此地民风淳朴,少有滋事者。如今好了,我来了!”
“所以城主才会要三千石粮食做其女的头聘?”殷涤问道。
顾谙笑笑道:“唐不敏的小心思,砚城以粮为贵,她将聘礼换作粮食,邀民心而已。”
“她要民心做什么?”
“做嫁妆啊!”顾谙解释道,“以名声做嫁妆,多赚的一笔买卖!”
“我倒觉得婚嫁之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算得上‘买卖’二字?”
“随你怎么说,我与唐家也没什么交情,犯不着为他们嫁娶之事费心。”
“三年前,我曾随师父来砚城参加唐大小姐的及笄礼,与这位大小姐见过一面,果如传闻般秀丽文雅,端庄得体。”
顾谙好笑问道:“唐家求到师父了吧?”
“此事师父与城主密谈,我不知。不过我倒是给这位大小姐卜了一卦。命里有场天大的富贵,确是个一朝国母的尊荣。”
“师姐之卦岂不正应了她嫁南杞之事?唐不敏该给师姐封个大礼。”
殷涤顿了一顿,思忖半天道:“富贵二字各人所求不尽相同,于她的尊荣于别人或许不屑一顾;与别人而言的富贵,于她而言,许是镜花水月般的不切实际。”
顾谙怔怔地看向殷涤,好笑道:“师姐何时转了性,发起感慨来了?”
“师妹就当禅机听吧!”
顾谙又是好笑道:“依师姐的卦象,我该如何对付唐家?”
“我所学不过一尺之间,眼光也只盈寸,师妹的大志我不懂的。”
顾谙不言语,轻轻执起面前那碗温热的茶,浅抿了一口后将眼光转到窗外。
窗外大道上,有人行走,挑着担,推着车,倒也是一片忙碌之景。
“师姐刚才那番话,我觉得不是贴切,富贵二字岂能概括人生所求?”殷涤一愣,不知道顾谙要说什么。“孔子说富贵于他如浮云,并非富贵不好,而是有更好的东西,让他舍了富贵。我觉得人人皆如是,人有所求才有所虑,所求与所虑,又隔着运道。我们看唐不敏嫁给南宫轶是得了富贵,焉知不是她为了嫁人舍了富贵?”
“怎么会?”殷涤问道,“砚城与南杞相比,唐家结交南宫氏谁不知是高攀了?”
“天下有约,砚城需保持中立之态度。砚城中立,不向三国纳贡;三国不得以任何理由陈兵城下。其实此约既是对砚城的一种保护,也是三国之间的一个互约。可是唐不敏嫁南国之事,多少会对不战之约产生一些负面影响。因嫁女之因,砚城对三国的态度势必会有倾斜,如此,不战之约还有多少约束力?天下士子拳拳爱民心,若被一场姻缘扰了,唐不敏会落何境?”
殷涤放下手中铁尺,准备与顾谙好好辩一辩:“天下大事与女子身嫁有何干系?你怎知一定就会起战事?再有唐不敏嫁了南杞国做妃,难道真有战事南杞国会不为她出头?”
“你会因我抢了你一张饼而跟我拚命吗?”顾谙反问道。
殷涤语调突高,道:“你怎么可以这么比较?”
顾谙眉毛一挑,冷冷道:“你以为王室养纯情痴性人?不过是南宫轶缺一个太子妃,而唐不敏这时跳出来,或许还带着不薄的嫁妆。南杞人瞧着这买卖不吃亏,遂应了下来。”
“你非得把人都说得如此凉薄吗?”
“师姐,非是我把人说的凉薄。”顾谙放下手中茶碗,幽幽道,“这场交易里,吃亏的是砚城,是唐不敏。”
殷涤更不明白道:“你方才不是说唐不敏用名声做嫁妆大赚一笔吗?”
顾谙直直地看着殷涤,道:“一个胸无点墨,不能为夫家挣家业的媳妇,你觉得会有地位吗?”
殷涤气势渐弱,问道:“师妹,你说这一大番话,到底想说什么重点?”
车中微合双目、抱臂端坐的章儿恰此时微睁双眼,笑看了眼殷涤,重又闭上双眼。
“师姐认为我哪句不是重点?”顾谙将挑着的车帘重又放下,才转身问殷涤。
“我觉着哪个都不是重点。我只听明白唐不敏嫁南杞其实不是个好买卖。”
顾谙嘴角翘了翘,眯了眯眼睛,来了好心情,道:“我以生意论,以一城一国论,砚城不该与南杞结姻。那砚城城主又不是傻子,自是知道砚城保持中立可保平安,他倒向任何一方就是与另两方为敌;那南杞允了唐不敏侧妃之位,很明显并没有为砚城出头的打算,所以此嫁必是心甘情愿。再来南宫轶到现在也没有亲自上门下聘,想来收聘礼之人也不是他心尖上的人,此一娶,不过政治联姻。倘将来南宫轶再娶几个妃子,唐不敏就有的受了。后宫争斗不亚于战场厮杀的。”
“被你这么一说,我都不愿去看唐不敏出嫁了。”殷涤又问道,“当真会是你形容的这样?”
顾谙在心里叹口气,道:“也许还会有另一种形容:南宫轶挚爱唐不敏,非卿非娶;唐不敏对南宫轶情深不寿,非君不嫁。双方家主又乐于促成,于是一桩百年好合的姻缘就被宣布天下。”
“真的?”殷涤眉眼欢喜,旋即又暗了下去,“听着不真。”
“师姐,师父将你们保护的太好,不舍得放出来沾染尘俗,一心希望你们做清纯洁净的高山雪莲。可是这天下,这人世,岂是她织就的那个气泡所改变的?”
“所以你将大师姐、将我带下山?是为让我们融入尘世?”
“我是报恩,”顾谙静静地说道,“五年前我被师父救下,为报恩,便以己身入北天女峰,承诺十年之期。”殷涤第一次听顾谙讲述其入门之因,心中不免一惊。顾谙看着她继续道,“有恩必报,有仇必报是我的准则。所以只要是为北天女峰好,我都会不遗余力地去做,且不会在乎别人的想法和眼光。”
“师妹,做人何苦这么累?砚城、唐家,哪个与你有关?你方才还说与他家不熟,犯不上为他们操心。可你这一层一层分析,桩桩露骨。岂是操心二字能形容的?别人家的事你都鞭辟入里、拨丝抽茧,若是自己的事,你还不得扒皮剔骨?这样的你谁敢娶?”
顾谙听着师姐明是贬实为褒的话,感受着关怀,口中却道:“嫁人,那是来生的事。我顾谙,只愿此生不欠任何一人,贩夫走卒都不欠。因为我想来生好好活,父母双全,嫁一个如意郎君,生一双儿女,恬淡过日。”
殷涤心里却心疼起师妹来,是怎样的经历让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子一面想着天下大事,希冀天下太平,一方面却又消极地将自己的人生交托来生?
章儿缓缓地睁开眼睛,看向顾谙,温暖一笑:“我陪你!”
车外,传来贺贲的喊声:“砚城到了!”
马车停下,轿帘从里挑开,贺贲回头,逆着阳光,看到一团光亮,紧接着有声音从那光亮里传出,青春悦耳。
顾谙抬头看着城头上两个大大的篆字,笑道:“这书法气势对我胃口,大气磅礴,有镇守一城的霸气,比七门里那四个字强多了。”
对于刚刚还消极言语,如今却笑语嫣然的顾谙,心思转变之快直令殷涤生出一种迷茫之感。正如那日晚她自语的一句:“顾谙,哪个才是真实的你?”
悧儿站在马车上,也学顾谙样手搭眉头望着城头上“砚城”二字,心里升起一丝悲哀,于他死后第七年,她又回来了。
人生,有多少个七年?
而她,已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