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全扮作男儿身,真不知是欺己还是欺人。
夜已三更,独孤灵儿终是在悲郁交加之中昏睡过去。可即便是在梦中,她的眉头也不愿解开分毫。
丧亲、失夫、复族,如何受,从何担?
也许初心从未改变,只因这世道如孩童一般喜怒无常,却又险恶得多了。
穿过鹅毛雪瀑,透过朱灯青壁,在那一方的红鸾粉帐之中,有一个人睁开了眼——慕容项。
他本非无情之人,灵儿现下的处境即便是旁人闻了都会为之动容,更何况她还是与他朝夕相处多日的妻子。
倘若一切还未变,他也愿与她相守一生,只惜天不遂人愿,他又怎能为她一人而弃慕容家基业于不顾,置鸣沙商帮五十余万人于水深火热之中?
他将明珠搭在他身上的小臂轻轻放下,合衣下床围了件裘袄,步至门前,见那茫茫大雪,便又回身取了一件狐裘披风挽在臂里。
门被轻轻推开,风雪争相涌入,守在门口的婢子与仆子面露惊色。
他淡色道:“照顾好公主,我去办些事。”
虽小声应下,但眼尖的陪嫁婢子还是发现了他臂中的异常。
黎花苑与朝暮园相隔较远,一西一东之间,阻隔了数株胡杨与一潭冰封的池水。
过往的一幕幕在他眼前划过,她撩起池水嬉笑、她光着脚丫踏着沙、她靠着胡杨吹玉笛......他疾步而去,只因这些物什在他眼中有如利刺。
大门两侧仅守了一仆一婢,不复夕日热闹景象。
他仰头深深凝视着朝暮园的门牌,那是他亲笔为她提的,只不过“朝暮”依在,“朝暮”不存。
挥了手命婢仆封口退下,他才悄悄入了朝暮园。
园中空空荡荡,地上还有几支被积雪压断的梅树残枝。她曾说她爱梅,他便着人在这大漠养了一树红梅。
犹记去年冬日梅开的第一年,那红梅朱颜光彩夺目。可梅开的第二年,梅落人去两不知。
她屋外的门还半掩着。他疾步闯入,只见瘦小的她一袭白衣,倒伏在冰凉地面上,心头猛得一颤。
他忙跑去将她抱起,小心放在床上。一声声唤着“灵儿”却了无回应,她的额间滚烫发热,手却冰凉彻骨。
可他却不敢唤大夫!当真是讽刺。
他只得将她半靠在自己身上,用狐裘严实裹住。好在他曾随母亲习过些许医术,便试着去探她的脉息。
这一试,仿若雪中遇了炭、漠中遇了水……
竟然是喜脉啊。
若她能诞下长子,母凭子贵,她便有了在慕容府立足的倚傍。
他微微一叹,俯颈去吻她的额鬓,久久不愿离开。
其实那年置马之时他便喜欢她了,她那有别于平常女子的飒爽英姿、那灵动明媚的笑容,令人一眼难忘,只是他那时未敢明说,躲开了她的目光。
他在商场之上叱咤风云,可于她,他始终是懦弱的。
见天色微蒙,他便拾了狐裘匆匆离去。
独孤灵儿直到午时才醒,见到盖在身上的被子,她只当是哪个好心的婢子做的,轻轻笑了笑。
隐约记得夜里他似乎唤过她的名字,却当那是她做的一场痴梦,嘲了自己一番。
只听有婢子在门外道:“夫人,帮主说新妇进门,图个吉利,给府中主子们请个平安脉。”
他倒是对那公主上心,她暗自一嘲,却又将那份浮动的心绪尽数压在了心底,“进来吧。”
婢子推了门请大夫进去,大夫行了礼,搭了块绢布在她腕上,屏目把了片刻,便忙笑道:“恭喜夫人,您已有一个月的身孕了。”
“你说什么?”她有些错愕。
若是放在以前,她不知会高兴成什么样,只惜现在却不会了。
“太好了夫人,奴婢这就去请帮主过来!”那婢子只道主子要翻身,乐得不成样子,急忙跑了去。
大夫还在房中候着,她便请他先坐下歇息。那大夫笑笑,与她交代了些许孕期事宜。
门又被打开,只见慕容项神情淡漠,不疾不徐地走来,方开口道:“她说的可是真的?”
她本还有些许期待,却见他连目光都没有落到过自已身上,顿时心灰意冷。
“回帮主,小人已为夫人把过脉,夫人确已有一个月的身孕了。”大夫俯身回道。
所有人都在等着下文。
“你们都先退下吧。”他负手道,“退至园外。”
门被从外面合上,但见他神色凝重慢慢走来,缓缓伸出了右手。
却闻她倒吸一口凉气,忙用手护住腹部。
她以为他不想要这个孩子!
她只知道,自己于他已无可利用之处,府中留着她这个慕容氏余孽还会担上欺君的罪名。
她留不得,她的孩子也万万留不得!
他的眸中划过一丝心疼,温热的手僵在了半空,又被寒风吹散了温度。
他只是想摸摸她,可她对他的信任显然——荡然无存。
他回神将手收回,凝视她许久。
她却垂眸,“帮主,它还只是个孩子。”只是孩子,你便不要伤害无辜。
父亲曾说,人一旦有了情感便有了软肋。故而他对她一直都是适可而止,他不愿自己深陷,也不愿她对他抱有太高期望。
如今她是真的对自己失望了,这样也好,没有了希望她便不再会有绝望伤心。
他沉默良久,最终还是陷入了这泥潭,“孩子生下来……若是男孩,你便还是大夫人……我便替你报仇。”
也许只有话说得有条有件,才能显得自己重利薄情罢。
其实那日的事一出,他便在庞府安插了眼线,可他没有告诉她。
报仇。是啊,她还要报仇。可她留在此处便只是为了报仇么?他留她也只是因为孩子么?
泪水在她眼眶里打转,他本欲伸手抱她,却听得门外有些细碎声响,便搁下一句“你好生修养”,匆忙离了朝暮园。
她颤抖着将泪水含于眼中,既然天道不仁,那她便也只好做个不仁之人了。
这孩子她无论如何也要生下来,她不仅要为自己争一口气,更是为了独孤氏的万丈枯骨!这浑水他慕容府不愿沾也罢,她自己来!
鸣沙瑟瑟秋意浓,慕容有女自湖生。
这一日终于来临,独孤灵儿本在鸣沙湖边散步,这月份一大便觉腰腿酸胀得厉害,大夫说要多走动,生产之时才会轻松一些。
恍惚中湖边风起,一缕白光一闪而来,生时她便感到腹痛难耐,才知是要生了。
婢子仆子们将她用轿子抬了回去,府里上上下下开始忙活起来,事先备好的产婆也进了里屋。
果然大夫的话不可尽信,她日日散步,竟还是生了三天。孩子刚一出生,她便累得昏了过去。
那产婆剪了脐带,忙将孩子洗净包好,才吩咐方才被她打发了去做活的婢子们过来替灵儿收拾妥当。
她拭了拭头上的汗水,挤出了一脸喜庆的笑容,随后推门喝喜道,“恭喜帮主,是个小公子!”
慕容项面不露色,心中却是终于松了一口气。母子平安,他本还忧心是个女孩,现在看来是他多虑了。
只是他不曾料到,曾经天真无邪的独孤灵儿,竟会为了报仇而买通产婆,将孩子化作男儿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