廷内,秦孝公嬴渠梁正对着宫廷大门,坐在主位。左手边,坐着秦国诸位文官老臣,如甘龙、公孙贾、杜挚等。右手边,则坐着秦国诸位武将,如嬴虔、子岸和车英等。
之所以是这么个阵势,倒不是对卫鞅有多么重视,而是刚刚结束对招贤令招来的众位士子的“面试”。他们听景监说从魏国寻访到的一位大才已经入秦,便顺势决定延后面试,将那位大才请来,一并面见。但也并非轻视卫鞅,否则也不会满朝文武都坐在这里等着见人。
门口的护卫高声传召,卫鞅依然是一袭干净整洁的白衣,缓缓踏上台阶,步伐坚实稳定,步入大厅。
拱手向四周重臣环揖一圈,再向嬴渠梁长身摆下。接到嬴渠梁示意后,走到大厅中央的垫子跟前,缓缓跽坐下去。姿势端正美观,落落大方,非常标准的儒家学子姿态,引得周围老臣们不住点头,然而将军们却多皱起了眉头。景监此时也是心头一跳,嬴渠梁自小在军中打滚,是个很实在的人,他对儒家那一套礼节很不以为然。看他那副板着脸面无表情的样子,就知道嬴渠梁对卫鞅的第一印象并不好。
卫鞅坐定后,眼观鼻鼻观心,也不主动开口说话。
甘龙见场面有些僵硬,便开口打破局面:“闻听先生入秦以来,在关中探访三月,踏遍秦国荒山野岭,实为贤士。今日邀先生前来,想请先生一抒胸中长策,为我等解惑。”
嬴渠梁也意识到自己失态了,于是拱手一拜,道:“请先生教我。”
卫鞅坐着不动,拱手道:“不敢言教,只为一抒胸襟耳。”
也不等他人发话,自顾自讲了起来:“天下万物,凡有所事,必有所学。治国之道,为诸学首,源远流长,博大精深……”
清朗的嗓音环绕在大厅中间,在场每一个人都将这一篇词藻华丽而不着边际的开场白听得清清楚楚。诸位老臣微笑着对卫鞅频频颔首,这种极度符合四六格律的开场白非常合他们的胃口。然而武将们的脸色则塌了下来:这几天,这种腐儒士子他们见得太多了,每次一见到这种穿的板板正正,开口成篇的人他们都不自觉地脑阔痛。枯燥乏味地让人想睡,但在君上面前又不敢那么放肆,只能强撑着坐在那里,听千篇一律的口水话。
景监迷糊极了,这卫鞅不是学法家的吗?怎么突然讲起儒家的事情了?
至于嬴渠梁呢?
他倒是端端正正坐在那,但是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位国君此时已经极度不耐烦了。一天接见了十几位士子,大半都是这样的人,嬴渠梁已经处在爆发边缘了。
“……是故,秦国当行王道治国,以德政化万民、以德行服四夷、以恩德昭海内、以美德止干戈……”
甘龙听得满面红光,兴奋地插嘴问道:“敢问先生,秦国当如何行王道?”
卫鞅潇洒一笑,道:“当如鲁国,行仁政……”
“行仁政,息兵戈,力行井田,宽宥刑徒,可是如此?”坐在嬴渠梁右手边的嬴虔不耐烦地插嘴道:“为什么你们儒家的士子都拿鲁国说事呢?还都是一套说辞?鲁国都……”
“虔大哥,且稍安勿躁。”嬴渠梁不得不出言制止嬴虔了,这是他庶出的大哥,也是秦国重要的猛将。要真发起火来,满殿文武没有一人能拦得住他。
接着,嬴渠梁向卫鞅长揖,道:“先生,今日就到此为止吧。还请先生早些休息,一解劳顿。内史,请送先生回去。”说罢,也不顾满殿愕然,拂袖而去。
景监满脸尴尬的送卫鞅回驿馆,但卫鞅脸上丝毫没有任何不渝之色,反而一脸笑意,看起来没有丝毫作假。
刚一进门,莫林揶揄的话语就传到耳边:“我就说吧,秦公乃是真正图强求富的,肯定不会喜欢儒家那一套,你偏要作死试探,空手而归,看你怎么办?”景监一脸迷糊,而卫鞅则笑意盎然:
“也不算空手而归,最起码知道秦公真如你所说,不是务虚之人了。”
景监这才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这卫鞅居然在试探秦公、还耍弄了全体重臣,顿时气得一脸通红,指着卫鞅说不出话来。
卫鞅只当没看见景监的怒色,笑道:“想骂就骂吧!”
手指抖了半天,景监到底还是一句话都没说出来,转身一甩袖子带上院门,气呼呼的走了。
“别忘了你承诺我的事!”卫鞅高声喊道。
“承诺个球!…@#%……!@*&¥#……”院子外面传来景监的秦地土话叫骂。
莫林凑到卫鞅跟前,道:“差不多就得了啊,没你这样的。别真玩过火了被人赶出去。”虽然知道历史上有这么一幕,卫鞅三面秦公,但莫林还是担心这破游戏不按套路来,让卫鞅就此失败。
“放心吧,我知道该怎么做。”卫鞅摇摇头,径直走向客房睡觉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景监臭着一张脸上门来请卫鞅。
“这次你可不能再耍弄秦公了。”景监认真地警告,说罢也不多话,带着卫鞅入宫去了。
这次没在大殿内见面,而是在秦公的书房内。
嬴渠梁到底是国君,涵养非常之好,完全看不出来有愤怒之色。
“前次天色已晚,人多口杂,没能让先生尽兴。今日嬴渠梁摒弃一切杂务,听先生高论,不知先生有何教我?”
卫鞅席地而坐,没有急着开口。似乎犹疑了一下,想起了什么,终究还是下定决心,张开了口。
“秦川百里,渭水滔滔。横贯关中而无险阻,为何秦据渭水数百年,却坐失渔盐之利?我三月踏遍关中,目之所及,只见土地平坦、沃野千里,周边一无强敌争夺,天时之利世所罕见。凤鸣岐山,周天子便是从此起兵发家,横扫中原;然如今关中已归属秦国数百年之久,为何荒芜薄收,民生凋敝?”
景监在一旁听得紧张极了,他是被卫鞅昨天不着边际的长篇大论吓怕了。然而这一番话下来,每一句都直戳秦国时弊,让人无从反驳。虽然内心松了一口气,但仍然有些紧张,前一阵子也有一位来自楚国的士子如此讲说,但最终发现不过是一个只会提问题而不会解决问题的人罢了。
卫鞅不会也是如此吧?景监真的害怕卫鞅再皮一次。